暮鼓声过,京城的烟火气渐渐淡了下来。进入了夜禁后的街道冷冷清清,只有巡防的士兵在来回走动。莫菲在马车前头挂起一盏特制的灯笼以示车主的身份,卫兵们见此就知是锦衣卫的长官经过,只例行公事问了他们几句就打开街口栅栏放行。
莫菲忽然心生好奇。
“两位大人,一到了晚上这里就封街宵禁,你们明朝人都不过夜生活的吗?”
回答她的是颜朔。
“啊?你是说晚上出去玩吗,有什么好玩的,让卫兵逮到笞五十下,你半个月都下不了床。”
“那你们到了晚上怎么打发时间,多闷呐?”
“我嘛,平时走路就不方便,能坐着绝不站着,晚上让我出去我还不肯呢。至于陆大人......像他这样有权有势又长得一表人才的主,夜里可能真有什么别的玩头也说不定。”
“就他?他那日子过得多枯燥啊。”
莫菲非常不以为然,她表示陆炳的生活规律太好掌握了:一个月有二十多天都是很晚才回府,吃完饭倒头便睡。剩下那几天要么是陪父母说说话,要么是让陆铃缠着给她讲故事。但陆大人的故事素材普遍比较暴力,儿童不宜,现在这项重担就交到了莫菲肩上。
“也对,陆炳这人一点趣味都没有。”
“......你们两个家伙适可而止啊。”
陆炳没心思陪他们胡扯,一心一意琢磨着这桩戏本疑案。
皇上给的五日期限太短,手里的线索却只有一枚铜钱。
他开始在脑海中勾画着案子的本来面目:犯人制造流言的动机是什么?他的行动方式有何规律?目前他会藏身何处?这些刻着不敬之言的铜钱从何而来?
他将数十种猜测加以组合筛选,尝试寻找一个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莫菲轻轻碰了碰他。
“歇一会儿吧,你昨晚一宿没阖眼了。”
“还没到休息的时候。”
陆炳的语气有些焦躁,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两天莫菲也跟着自己到处奔波,他不休息,她就陪着一起熬。
想到这里他带着歉意看了莫菲一眼,莫菲回以微笑,只是浓浓的黑眼圈出卖了她。陆炳心中浮现出莫名的愧疚感,自己是不是对她苛求太过了?
马车此时刚好在南镇抚司前停了下来,也止住了陆炳的思绪。他跟着颜朔先下了马车,然后将莫菲扶了下来。门口值夜的卫士们对这一幕已经司空见惯,打开大门迎接长官回府。
经过时他多问了一句:“纪师爷回去了吗?”
“回大人,师爷还没走。”
“好,辛苦了。”
此刻惜时如金,他马上带着颜朔和莫菲去找纪师爷了。让门口这两个卫士陷入了无限遐想:陆大人今天怎么这么和善啊?
他们一致得出结论,陆大人一和善就说明有人要倒霉,不禁都在心中为纪师爷捏了把汗。
南镇抚司的账房每到月末总是通宵达旦点着灯,这还是归功于过去锦衣卫的账目管理混乱,留了不少烂摊子。皇上把锦衣卫的头衔当成不值钱的礼物随意送人,凭自己的喜好塞进来不少混日子的家伙。久而久之人浮于事,实干的人越来越少。
“师爷还在呢?”
他轻推房门走了进来,纪师爷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全身上下只有写字的手还算灵便,在纸上沙沙写个不停。他好像完全没听见陆炳说话,一点反应都没有,
“纪师爷,我回来啦。”
莫菲上前也喊了一声,这回他听见了。
“啊......啊!莫姑娘你可回来了!哦陆大人您也来了......”
总算把莫菲盼来了,纪师爷顿时精神了起来。他从房间柜子里抱出一摞账簿扔到了桌上。
“莫姑娘,这些是南司里采买食盐、桌椅还有些杂役的费用账目,我都做好了可实在来不及校对,就麻烦你帮我看看有没有什么疏漏,拜托了。”
纪师爷有个小毛病,对自己极度缺乏自信,每次做完活不反复检查几遍就不放心。
“嗨呀,您先别急,我白天再帮你翻翻,您先帮我看看这个嘛。”
莫菲说着取出了那枚铜钱来。
“这什么东西......我眼神不大好,姑娘你等等啊。”
他转身从桌上拿了块镜片,接过铜钱对着镜片仔细地瞧了瞧。陆炳和颜朔站在一旁默不出声,等着这个慢吞吞的纪师爷。
“师爷,我们看这枚铜钱跟平时用的那种不太一样,好像颜色黯点,质地也差些,您来看看对这种钱有印象不?”
“是吗,我来瞧瞧”
他把铜钱拿近了烛台睁大眼睛努力观察,又掏出自己身上的铜板对照着看。
“......是不大一样,可这钱跟现在用的嘉靖通宝本就不是同一批铸的,不一样很正常啊。”
“那您知道以前流通的那些官钱里有哪些和这种硬币是差不多的质地吗?”
莫菲殷切地注视着他,纪师爷挠挠头想了一会儿,拉开桌子抽屉开始翻找了起来。
“啊,有了。”他掏出一卷白布,展开了放在桌上。
其余三人围到桌子边一看,布卷上缝着的是各种各样的铜钱,底下还用小字标注上钱币的来历、版本,排列得齐齐整整。
纪师爷的强迫症果然已经没药救了,同一种硬币他还会按照铸造地分门别类摆好以供参照。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的铸币厂在他这里等于完完整整存了个样本,要啥有啥。
“师爷您真是人才......”
莫菲无力吐槽。
陆炳倒是毫不意外,当初就是看中了纪师爷做事严谨才请他来的,关键时刻果然可靠。师爷拿起铜钱和镜片开始在他的钱币收集册上一枚枚比照着。
“有些事您三位也知道,我们平时用的那些铜钱里头都是掺了别的成分,是以不同版本的铜钱间光泽质地都有差异。而这里面的配方都是保密的,就是为了防止民间私铸的钱混进去。”
他把铜钱放在一枚看上去颜色较暗的样本边比了比,摇摇头又接着说道。
“各地铸币厂之间也有不同,有些地方偷工减料,铸造的钱币做工就很差。但官钱和私钱有一个好辨认的地方就是钱币色泽,铸造配方只要不外泄,两钟钱就绝不会完全相同。”
“那这种钱是官铸还是私铸呢?”
莫菲听得认真,没想到明朝的小小铜钱里也有这么多讲究。
“还没找到匹配的钱我也不好说呀,容我再看看,这个......就有点像。”
纪师爷好像有了新发现,他把其中一排硬币拉到自己面前逐个比较起来。其他人都屏住呼吸不敢打扰他,纪师爷动作仍然很慢,但看他脸上的表情却是越来越满意。
“只要我没看错,不,不会错的,莫姑娘您拿的这枚铜钱是官钱无疑。”
虽然平时严重不自信,一旦得出结论后纪师爷就对自己的答案有十足把握。
“二位大人也来看,这枚铜钱的钱胚跟这排的色泽毫无二致。它们是同一个版本的铸币,这钱是用弘治通宝的胚铸的。我记得当年孝宗在弘治十六年下令铸钱,但过了两年户部一调查发现各地铸钱的进度仅完成了十之一二,正德二年朝廷就要求各地停铸。弘治通宝里掺的成分杂,这批铜钱的光泽就远不如现在的嘉靖通宝。”
纪师爷摇头晃脑地结束了解说,这就是他的最终结论了。
一番话在陆炳心中激起了波澜,这些妖言惑众的铜钱终于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而他更敏锐地捕捉到了师爷话中关键的部分——
“纪师爷,你说弘治通宝半途而废,只造了不到两成?”
“下令铸币两年造了两成,再给他两年满打满算顶多五、六成了。”
“......也就是说,当年这批铸币的钱胚里有将近一半都弃置未用。”
陆炳边说边看着颜朔,颜大人这会也顾不上找椅子歇腿了。
“然后这批钱胚不知为何流到了白莲教的手里,造出了这些新币。我们现在追查的这伙人,跟当年铸币厂的事情一定脱不开干系。”
空白的底板上嵌入了第一块拼图,锦衣卫们凭着这枚铜钱终于撬出了新线索。废弃的铸币躺在桌上反射着阴暗的光,如今这道光却要领着他们进一步逼近真相所在了。
莫菲站在一旁欣慰地看着他们,刚才的新发现让她的心跳都变得急促起来。她突然感觉自己浑身脱力,瘫软地坐倒在了椅子上。
“当年那批废币数量惊人,如果全铸成了新钱,规模简直不可相信。陆文明你有头绪么?”
颜朔已经想到了更深的一层,作为北镇抚司的头子他总会第一时间估计涉案的地域和人员究竟有多广。
“不急,规模越大,留下的把柄就越多,我们能找到这条路就一定能走到底。”
“啊,不过你家姑娘好像有点吃不消了。”颜朔打了个哈欠
“老纪啊,跑了一宿我饿了,你也没吃宵夜吧,走,陪我整两碗去。”
纪师爷还讷讷地没反应过来,颜朔拍拍他背,半推半赶的把人一块带走了。
“你们这南镇抚司晚上管饭不?再不济冷馒头总有得啃吧......”
说话声和颜朔的拐杖声渐渐远去,账房里只留下陆炳和莫菲两人。
一放松下来整个人都虚脱了,莫菲软绵绵地靠在椅子上无力地看着陆炳。陆炳蹲了下来平视着她疲惫的眼睛,用袖子替她拭去额上的冷汗。
沉默了一会儿他才低声说了两个字。
“抱歉。”
没想到他开口说出的竟是这句话。
“干嘛啦,弄得我好像病号一样,就是这阵子累得多了,歇会儿就好了。”莫菲撑着椅座作势就要起身,陆炳赶紧扶着她的手搀她起身,“我才没那么虚呢,要是我不在旁边你们可怎么办啊。”
陆大人条件反射想要抬个杠,看着眼前的人这副要强的模样,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嗯,少了你确实不行。”
“那是——咦你竟然......”
莫菲楞了一下,她没想到他还会顺着她的意应她。
“今天怎么这么好脾气啊陆大人,那么,我们接下来该去查哪儿?”
“还查?哪儿也不去了,回家。”
陆大人言简意赅地做了批示。
“诶,今天不用加班了可以直接回去了?”
“嗯,回去了。”
夜里左右无人看见,看见了也没人敢往外说,敢说的反正也会被灭口。
所以他坦然地扶着她的手臂,慢慢地走上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