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楼酒后狂言惯了,可别拉我下水。”
“哪里话,陆兄你是当之无愧。”
有些人像陆炳,喝酒越喝越静,话比平时还少;有些人像严世蕃,越喝越欲,他身宽体胖本就不耐热,片刻间额头上已经冒出了豆大的汗珠。玉芙在旁替他打着扇子,时不时用湿巾替他擦脸。
“说真心话。”他右手握着杯子,左臂一挥甩开了玉芙的手,“严某人平时朋友不少交,但在这京城里能让我另眼相看的,不多。咱俩老交情了,陆兄是知道我的。”
莫菲悄悄凑到陆炳身边耳语:“你俩还真是好哥们啊,平时都上哪儿潇洒呢,一次找几个姑娘呢?”
碍于主人家就坐在近侧,陆炳不好当场开口撇清关系,只得伸过手来以指代笔在莫菲掌心写了四个字:听他放屁。
“哼。”莫菲冷笑一声,就想用指甲掐陆大人那只大猪蹄子。
将欲下手时她恰巧看见玉芙那双凤眼正盯着他俩的小动作,乍看之下还真像是她打翻了醋坛子,要跟对家抢男人了。莫菲心里大呼晦气,赶忙撇开了陆炳。
“呵呵,男人嘛,在外头那个——那个——很正常。”严世蕃含糊地替陆炳辩解着,“何况陆兄这样人才,是吧?”
“那严大人,像陆大人这种人才,平时在外头都是怎么玩的啊?”
看严世蕃这醉相就知道他不是个看重规矩的人,莫菲大着胆子主动和他搭话。
严世蕃一听就来劲了,开口道:“陆兄么名气是很大的,口碑也好哇,向他示好的姑娘多了去了,几乎......几乎不逊于我,嗝儿。”
他滑稽地打了个酒嗝,莫菲那白眼快飞到天上去了,可怜陆大人坐在这里经受着灵魂拷问,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或许因为酒精的作用,现在莫菲一听到陆炳和严世蕃这样的人经常厮混在一起就满肚子的不爽。
这份情绪连她也不知从何而起——自打来到明朝后她几乎就一直受着陆炳的庇护。有他在,她才不用在这陌生的时空里担惊受怕。对这个几乎朝夕相处的男人,她对他从畏惧到尊敬,从防备到信任,将他视为自己在此地最可依靠的人。
而现在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突然幻灭了。
无处撒的怨气酿进了酒里,莫菲默默抄起了严世蕃的酒壶,自斟自饮续上了三大杯。她用眼角余光看着陆炳,哦,这厮现在晓得拒绝美姬敬的酒了?
陆炳俯到她耳边提醒了一句。
“主人家都没醉,你先喝醉了,一点礼貌都不讲。”
“我才没醉!你们这里的饮料酒精度那么低,根本喝不醉。”
他无视了她的抗议,从她手里摘走杯子喝尽了剩下的酒,将杯子放到离她远远的地方不许她再碰。
奇怪,这人平时不是很规矩的嘛?今天居然.....
莫菲看向玉芙,连她的脸上都挂着掩饰不住的惊讶。
陆炳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她,对视了数秒后莫菲认怂了,缩在凳子上作“我不喝我不喝”听话状。他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恢复了往常的神情。
背后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莫菲回头一瞧,原来是严府的家丁手里捏着封信匆匆向他们走来。那小伙先站在旁边看了看严世蕃的样子,然后才上前将信呈到他手中。
“吃酒误事,现在到了办正事的时候了,头脑放清醒点。”
陆炳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她轻轻打了个响指,“放宽心,我清醒着呢。”
这厢两人在说悄悄话,那厢严世蕃已接了信读了起来。信纸上只写了两个字,他却郑重地捧着纸条反复看着。
原来这人压根就没喝醉。
她看见了陆炳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会心地点了点头。此刻两人又找回了平日的默契,静静地等着严世蕃的下一步表演。
“陆兄啊陆兄。”独眼龙扬扬手上的信纸,“你可真不够意思,早就料到有这一出了还不先提醒兄弟,好让我有个准备。”
“以东楼之才,还需准备?”
“嘿嘿,懂我!”
严世蕃扫开桌上的酒壶杯盏,不顾污迹用袖子把桌面揩得干干净净,将信纸平铺在台上,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莫菲伸长脖子去看那纸,上书“忠孝”二字,笔法苍劲。
“玉芙儿,笔墨伺候。”
他挑起玉芙的下巴轻捻了一把,她也像早有准备般拍手唤来下人搬来了书桌和笔墨纸砚置于亭下,一双美目只凝视着他,看着他在亭子里来回踱步。
“严世蕃的浑话你权当没听见就是,这位老兄贪杯恋色,的确不是什么善类。但他有一样好处谁也比不过......”
陆炳似乎捏准了她是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的性子,侧过身子坐得离她近了些。莫菲本想再在他靴上踩一脚作为回答,最终还是忍住了。
严世蕃在亭子里吟了一会儿,起初字字词词断着念,然后串词成句、成段,越念越是通顺,声音愈发响亮。
“圣天子即位,十有七载,明饬庶治,协和兆民。”
亭下美人提笔落墨,将他诵的句子一一记下。
“既正郊祀,既崇庙祀,乃稽古礼,发纶音,尊严父以配帝,开明堂而大享。岁在戊戌,月惟季秋,百物告成......”
蝉音为之静。
严世蕃那张粗糙的脸上洋溢着无比坚定的自信,身上的滑稽劲已然半点不剩,代之以凛然不可侵犯的庄严感。他一字一句朗声诵出心中所想,声音越来越大几近于啸。玉芙沉稳地随着他的节奏书写不止,文章沿着笔毫奔流于纸上。
“天心宠嘉!圣孝备兮!圣德广运望如云兮!临照四方,光八表兮。于万斯年,旦复旦兮!”
他一气吼出文章的尾句,玉芙亦将文章录至最后一字。美姬轻吁一口气,站起身来向主人贺喜。
“成了。”
严世蕃伸个大大的懒腰,搂过玉芙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文人的风骨只在他身上维持了一篇文章的工夫,文已成,他又变回了众人熟悉的那个酒色之徒。
莫菲看看严世蕃,再看看陆炳,后者脸上挂着“我早说过嘛”的表情。
“陆兄,小弟这篇能凑数么?”
“凑合、凑合。”
“那不就行了,时辰还早,咱继续吃酒。”他的嗓子刚吼过还有些沙,遂端起酒杯痛饮了一翻,咂咂嘴拍拍凸起的肚皮。
“好嘛,文的功夫咱已经做了,武的功夫得看陆大人您了。”
他不觉又换回了官称,一只独眼注视着陆炳。
陆大人拊掌轻笑:“漂亮的活都让你干了,就剩下脏活给我?”
“能者多劳,你武功卓越,俊朗不凡,就得你上才行。”
“太客气了,你也骨骼精奇,文采斐然。”
这弯拐得有点大,闪到了莫菲的腰。上一刻她还在感慨人不可貌相,下一刻这两个老油条又开始恬不知耻地商业互吹起来。她对陆大人的下限又有了新的认识。
“东楼文章好则好矣,只是你这一煽风点火,不知又要有多少人遭殃。”
“还行吧?顺天府那么大块地方,偶尔有几个刁民闹一闹才正常。他们要是不闹,陆兄手上这堆麻烦案子还不知要猴年马月才能破。”
“理是这么个理,这番激起民变看来不死人是很难了。”陆炳为他和自己各倒了一杯酒,“说吧,死多少人之内你能兜得住底。”
这两人打起的机锋太隐蔽,让莫菲一时半会听不明白。但她隐隐约约觉得陆炳和严世蕃商量的事情未必是什么好勾当。
独眼龙拍了拍胸脯。
“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
莫菲疑惑地扯了扯陆炳衣角,却听见他用略带抱歉的语气向她低语。
“接下来发生的事,你可能会不太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