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为小乞丐做了最后一番祷告,祝他早日得见光明。
她看了看天上太阳的位置估摸了一下:与人约好见面的时间快到了。无名在原地又多流连了一阵,直到安菲娅的身影从窗前消失她才转身离开。
“京城好大呀......”她抚弄着头发喃喃自语。
锦衣卫们猜测着究竟有多少白莲教的妖人混进了北京城,所有人都没猜中正确的答案:一人,唯她一人。无名很享受这种被人关注的快感,尽管他们谁都没见过自己的真面貌。可惜了,她这样感叹道。
杂货铺里的机械钟咔嚓咔嚓地响着,默默地赞同着她的观点。她优雅地向座钟抛去了一个微笑,她的身影倒映在时钟的玻璃上,向她回以一模一样的笑容。
“老板,你们家这座西洋钟真漂亮,哪儿弄的?”
店老板冷冰冰地看着她,没有作答的意思。
“我是在真心地夸您哎,有这架钟摆在这你们家都不用放招牌了。周围一带哪家都没有你这儿这么稀罕的物事。”
“你找到我就为了说这个?”店主不耐烦道,“我还有得忙,你没事的话就请自便吧。”
“别急嘛,樊师傅,你这店里看着也没什么人来,有啥可忙的。”
店主的眼角跳了一下。
“我姓栾,不姓樊,经常有人搞错。”
“不嘛,我母亲说你姓樊,你就是姓樊。”无名愉快地说道,“但她说你的姓名其实不要紧,名字这东西想换就能换。你看,我能不能换呀?”
她的声音亲切又温柔,听上去还真的像在征求他的意见。
“帮我也搞三张吧,你们那个......那个什么帖?别怕,我是你堂兄推荐来的,他说这方面你可是行家。”
“......”
店主警惕地看着这个陌生女人,她做出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等着他的回答。
两人僵持了许久,店主终于还是让步了,他沉重地叹了口气。
“跟着来吧。”
他关上店门,示意她跟着自己一同下到地窖去。
小小的杂货铺底下却藏着个宽敞的地下室,入口藏得不起眼,内里另有乾坤。无名很感兴趣地探头看了看,漆黑一片毫无光亮。
“您请呀,底下太黑了,我有点儿怕。”
樊老板厌恶地看着她,拿起了一盏灯走在前头为她带路。灯火照亮了阴暗的地窖,粘在皮肤上的寒意让无名发出一声满足的声音。
“这地方蛮不错的,真想住这儿不走了。”
“我这店小,供不起您,您想要什么快点说,说完了快点走。”
“呜.....真无情......亏人家和我推荐你的时候还说你办事热心,都是骗人的。”她踢了一脚摆在地上的杂物,“所以这些就是你用来吃饭的家伙咯?”
“你说是就是吧。”
樊老板多点了两盏灯,地下室变得亮了些,他仔细地打量着无名的面孔。这是张平凡无奇的脸,乍一看五官也算顺眼,但回过头很容易就会忘记她长什么样子。他皱皱眉头,拿起桌上的毛笔准备将这张脸画下来。
“等等。”
无名突然拦住了他。
“我不要那种画的,我要现成的。”
“现成的?难度和价钱都不一样了。”
“我付得起。”
樊老板满腹狐疑地打量了她一眼,说道:“那你想扮成什么人?”
无名所指的乃是京城往来关卡时必须持有的照身帖。自从嘉靖掌政后顺天府也更换了一批新长官,随之推行了照身帖制。无论京城的原住民还是外来的商旅都需持有一幅由官方引发的身份证明,上有物主的画像、姓名、户籍和外貌特征的记载,还盖有官服公印。
在外无此帖则寸步难行,对于某些想隐瞒自己身份的人来说这构成了一个相当头疼的问题。
“跟这幅差不多的,先给我来一张。”
无名从怀里掏出一张发皱的纸,樊老板接过来对着灯火仔细看了看,印章、花押俱在,显然是真品。
“四川、织户......男人?你?”他又多看了无名一眼,“你扮成男人进的京城?”
“不是扮,我就是男人。”
她认真地重复了一遍,语气突然变得凶狠。
“我就是男人。”
“你说是就是。”樊老板果断放弃纠结这个问题,他开始研究无名递给他的照身帖来。画中是个三十四岁的方脸男人,和无名相貌上还是有挺大的出入。樊老板很快进入了状态,呼吸也放得缓慢了起来。
“你凭这张帖入京不难,毕竟城关每天来往那么多人,他们不会仔细查你。到了京城里可就两说了,值关的人查得更仔细,你拿这种东西别想蒙混过关。”
他随手从桌上拿起一张伪造到一半的照身帖,跟无名的相貌比较了一下。
“我问你,你介意把自己的头发剃掉吗?弄出个秃顶,至少把发际弄高点?”
无名的眼都直了,“不许碰我的头发!”
“......头发是最易伪造的特征了。我这里原本留了张半秃的画像,如果你也如法将自己的头发剔成他那样,官服核验身份时最重要的是第一眼的印象,他们很容易会先入为主地认为你是这帖的主人。”
“你说得很有道理,但谁都别想碰我的头发。”无名抱着脑袋认真地摇了摇。
“啧,那你想怎样?我手头上存的真照身帖就那么几张,有的长了麻子有的带着疤。这些照身帖如果你刚好脸上也有一样的特征,拿去冒充是最容易的了,他们都会先认疤,再认五官。但你......你会易容么?”
“会!”
无名点头如捣蒜,只要能保住头发一切好说。
“......行吧,再来是年龄,你想扮几岁的?看你这样子二十五岁不能再多了吧。”
“先生何以小瞧我?你猜我今年多大岁数”
无名哑着嗓子笑了,此刻从她嘴里说出的话分明是年长男性的口音,真假难辨。樊老板点了点头道:“看来你是熟手了,这事也不是第一次干......那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要三张照身帖,而且还要真货?我开的价钱可就贵了。”
“钱我有的是。”
“不光是钱的问题——”
“我们的人在城外等你,酬劳和车马一同备好,以后你再也不用住在这破地方混日子。”
“钱货两清后各走各路,我只管替你伪造帖子,至于帖子的用途我一概不想知道。”
“同意。”
无名对他的反应十分满意,搓搓手掌说道:“明天备好货等我来验吧,今天没空陪你玩了,我还得赶下一个场子呢。
她吹熄了多余的两盏灯火,手指轻握着烛台向樊老板招了招手。
“走啦——”
无名率先踏上了通往地面的台阶,樊老板看着这个捉摸不透的女人,心里猜测着她到底打的什么注意。
“对了。”她走到台阶最上的一级,突然回过头来看着他,“转念一想,你卖的那些照身帖太贵了,我若想要你的藏品,直接上你家搜去就是了,干嘛花这冤枉钱呢?”
无名嘻嘻一笑,翻身进屋,盖上了地下室入口的石板。
她的手中赫然是两幅从地下室里顺来的画像。虽然这两张照身帖只是半成品,但也能看出仿制做工极好,只要再稍加修饰几乎就能拿出去用了。她捧着帖子像在欣赏艺术品般原地转着圈,心里默默记着数。
“七、八、九、十......”
地下室里一点挣扎的声音都没有。
“四十五、四十六、四十七......”
房间里依然寂静。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她弯下腰打开了石板上的横栓,把石板抬了起来。
樊老板正站在底下一动不动地瞪着她,无名将照身帖递还了回去。
“你这个人真是的,要被人灭口了也不知道反抗一下的吗?”
“我只是个做小生意糊口的人,你跟你背后的人要真打算加害我,我反抗也没用,还不如躺平了等着,还省点力气。”
老板连语调都平静如常,刚才被关在黑暗中的遭遇对他来说似乎毫无影响。
“你这个人内心真阴暗,要像我一样,开朗点儿。”
从表面上实在看不出樊老板有没有生气,他一语不发地爬上了地面,将地窖入口重新封好。
“你没事了吧?没事快走,别让人看见你跟我一起。”他挥挥手准备赶人。
“别急着赶我走嘛,你这地方这么冷清,谅他们也懒得来看你。你说你被革出锦衣卫也快十年了,谁还稀罕来探望你哦。”
无名说着风凉话,一边打眼看他的反应。樊老板面无表情地推着她准备把她往外赶。
“等一等。”她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你还真是个泥捏的人,一点火气都没有啊?别人不认得你,我可认得——你原是锦衣卫里樊通樊百户的侄儿樊名,你家伯兄皆已过世,按说这个百户的位子该传给你,对不对?”
樊老板扭着手想挣开她,谁知这女人的手像铁钳一样掰都掰不动,他不再徒劳挣扎,依旧用沉默回应着无名的质问。
“原本你能舒舒服服靠祖荫过上个好日子,谁知有人横插了一杠......”她眼睛里的火苗缓缓跳动着,一点点向着周围传染着某种疾病般的狂热,“嘉靖九年的时候你马上就要熬出头了,皇上突然一句话要兵部查你的底细,煮熟的鸭子,飞啦。”
她面含微笑甩开了手,樊名缩回手揉了揉被她握得发红的手腕,却没有再赶她的意思。无名嗅到了他心中的焦虑和不安,她勾了下手指,像要把他内心的怒与恨都勾出来。
“最后非但官职没袭成,让你家丢了这个铁饭碗不说,连你自己原来那份小职务都保不住。你原本是个好文吏,现在只能缩在这间破铺子里卖卖杂物,偶尔.....给人画个假照身帖?”
她期待着他的回答。
“武职不由军功不得世袭,这是祖制。”
无名的内心几乎欢欣雀跃起来,只要他搭上一句话,就不愁拿捏不住他。
“祖制又如何?就在你卷铺盖滚蛋前一年不是来了个新长官么,名字是不是叫陆炳?他才来了一年就开始对你们这些老人下手了,你以为你的官是怎么丢的?还不是这个陆炳把你兄弟樊聪袭官的情况透露给兵部,他们才找出个武职世袭不得超过两代的理由把你一脚踹了。”
樊名那张脸上看不出情绪起伏,但无名已经确信自己的话开始钻进了他的心里。
“而这个陆炳呢?他什么军功都没有,一来直接封了个副千户。你们家熬死了两代人都没有他爬得这么快、这么高。你以为他凭什么?他祖父他父亲都是代代相传的官,现在他都已经是指挥使了,将来南北镇抚司肯定也都落到他手里。你们呀,同人不同命啊。”
“他是他,我是——”
“是被抛弃的人,就像你店里那座西洋钟,以前阔的时候大家都来看稀罕,现在落魄了,摆在街边无人识。”
无名抛出了最后一枚诱饵。
“还有很多像你这样被抛弃的人。”
她变戏法般从掌心变出一枚铜钱,上面还刻着白莲教的口号。她将铜钱上下抛接着,金属的表面反射出惑人的光芒。
“当年那一批被开革的人在这北直隶有多少,你知道吗?”
“他们现在还在京城之外各个地方讨生活,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你们这些人聚在一起,能做出多大的事情呢?”
她在他心中最脆弱的地方轻轻推了一把。
“好好想想吧,兄弟。”
无名将铜钱塞进了樊名的手里,伸着懒腰离开了这间小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