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铃声与尖细的歌声奔流在夜空中,洒下阴沉而不祥的氛围。
只有少数人能听到它的召唤。
无名深深为之陶醉,她不知疲倦地将自己的身体悬附在马车的底座上,随着的车厢的晃动不断调整着身体的平衡。北镇抚司的马车终于进入了驻所的辖区,有几个卫士打着灯笼上前迎接长官回归。颜朔拍了拍其中一个老兵的肩算是打过招呼,又向众人嘱咐了一句。
“门前的落叶也扫扫,等会儿还有大人物要来,别让他看见我这衙门口脏得一塌糊涂。”
撂完话他就拄着木杖走开了,留下几个手忙脚乱扫地的卫士在原地折腾。进入恍惚状态的无名根本没有察觉周围的说话声,直到马匹的一声响鼻将她从神游中拉了回来。北司衙门的一个马夫牵着马连同车子一起带到了后院。他卸下了马身上的重负,将它们分别在拴桩上系好。
他听到了不知何处飘来的歌声。
马夫正想回头一看究竟,忽然有一对手臂从背后伸来,温柔地环住了他的脖子。
马棚边传来一声脆响,继而是重物拖曳声和布料的摩擦声,过了一会儿一切归于寂静,只有一个身影还在马棚边忙碌着。
“老兄,大晚上的还忙活呢啊?差不多得了,早点歇歇吧!”
门口一个侍卫好心朝他喊了一嗓子,马夫转过身来向他挥挥手表示明白。他看了看脏兮兮的手掌,使劲在裤腿上蹭了蹭,低着头向侍卫走去。
他一路走一路将手捂在嘴上打着哈欠,侍卫看都没看他一样就放他进去了。
“谢了啊——”
无名在心中给那热心侍卫道了个谢。马夫的衣服穿起来味道不好闻,一想到这件衣服刚刚还穿在一个男人汗津津的身上,无名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她努力提醒自己:冷静,深呼吸,不过一套衣服罢了。
她很快融入了这个新角色,轻松自如地行走在北镇抚司中,仿佛这里对她来说已经是走得很熟的老地方了。无名抬起头寻找着颜朔的房间。
很好找,说话声音最吵那间就是。
北镇抚司指挥使的房间现在还点着灯,坐在上首的却不是颜朔。东厂厂督裹着一件皮裘坐在扶手椅里,右手反复在烛火上划拉着,像是无聊,又像在无意中烘热自己发冷的手。
“摆什么谱呢,才九月份一点都不冷。”
无名在心中暗暗吐槽着,她接着树丛的掩护藏在颜朔房边的墙下,时不时偷瞄一眼屋里的情形。
萧随虽然也坐着,他的姿态却像站在颜朔面前俯视着他一般。
“督公,要见我吩咐一声就行,害您大晚上跑我这野地方来,多委屈您啊。”
“不委屈,只要是为了皇上的事,都不委屈。”
萧随摇了摇头,表示先说正事。
“你白天在城里调查的事我有所耳闻,不太顺利?”
“您说不太顺利真是抬举我了,何止不顺利,这活根本没法干。我才查了两家钱铺,后面那些刁民就跟疯狗一样冲进来兑钱。我抓了十几个人,一问全是听说什么朝廷要夺民间的银子,只用纸钞付钱给他们,越传越邪乎。”
“可有问清主使?”
“没有。”颜朔遗憾地低下头,“这些人虽然可疑了些,背景倒都清白,一看就知道是被人撺掇来的。”
“嗯,所以你的线索就断在这儿了。”
萧随简短地下了结论。
“你的本事也就到此为止,要你再挖出点什么来也有点强人所难。”
“厂公您能耐比我强多了,我承认,该使的招我使完了,要不您指点指点我该怎么做?”
“嗯......晚烟?”
“在。”
一直站在角落的那个小太监捧着一叠画纸恭敬地递给颜朔,颜朔接来一看,原来是陆炳进严府前的场面。出于礼貌颜朔慢慢地将画一张张翻了过去,张数不多,全是陆炳与莫菲出入严府时的样子。
“厂公,这就完啦?他们在里头干什么呢?”
“如果陆炳愿意说,你可以尝试去问问。”
“......莫非东厂的人也没查探到严府里的动静?”
萧随闭上眼去轻吁了一口气,大方地承认了:“是,严府外疏内密,防范得滴水不漏,连我的人都没能渗透进去。想必是严世蕃在后面捣鬼——那独眼龙做事向来缜密,确实是个烦人的蚊虫。”
“那我就不明白了,督公在严府那儿也没有新的收获,来找我又有什么用?”
“来找你,是为了保你这个不中用的家伙。”萧随的眼中闪过一丝寒意,“我虽没能见到严陆二人私下谋划的场面,但我晓得严世蕃的鬼脑子里打的什么主意。毕竟他才是顺天府里主事的人,京城里凡是银与钱的事情没人能比他更清楚。这番流言一起,严世蕃必有所准备,京城里他忌惮的人多,不敢妄动,功夫必然下在京城以外。”
“督公的意思是......”
“是什么意思还用我教你吗?”
萧随不耐烦地喝斥一声,奇怪的是从他口中呼出的气息里也夹着一丝凉意。他猛地咳嗽了两声,身后那个小太监连忙凑上前,被他挥手遣开了。
“没事,偶感风寒罢了。”
他抬起头来,仍是目光炯炯地看着颜朔。
“如今朝廷征银的谣言一起,势必愈演愈烈。如今你又在城里搜查钱铺,正好落了他们口实。接下来等着你的就是更大范围的动乱,京城里也许还能维持住秩序,周围的乡县......可就难说了。”
“属下明白了,请督公放心,有我锦衣卫所在处必把这些刁民镇得死死的,绝不容他们作一丝乱。”
“那倒也不用,乱是肯定要乱的,你想拦也拦不住。只是治乱如治水,你堵不住,可以疏。至于要疏到哪儿去,自己想。”
颜朔谨慎地看着这位东厂厂督,没有轻易接他这句话。无论萧随打算把这股动乱疏到何处,那里的人们都要遭一场大灾了。然而这些人对于萧随而言如同草芥,他们的生计并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如此一来灾情可以稍缓,但毕竟酿成了灾祸,总有一个人要为此负责。你北司负有一部分京城防卫的责任,撤了你的职......一时之间还真找不到人来替你。所以你的官帽子暂时还得扣在脑袋上。”
“你这个北镇抚司的千户干到现在,想再晋升一步其实很难了。不过——”他顿了顿,“刚好你的老上司陈寅年事已高,也到了快卸任的时候。锦衣卫南北两镇抚司的事,你不介意一并管了吧?”
图穷匕见,萧随的计划中藏着的那把刀终于闪着凶光出现在了台面上。颜朔庆幸这次刀不是冲着自己来的,但谁是萧随下刀的对象,答案再明显不过了。
窗外的无名无聊地驱赶着身上的蚊子,萧随的话她听到一半差不多就明白意思了。比起这两个人,还是那墙角的小太监有看头。无名一眼就看出乔装的晚烟是个女人,她在脑中饶有兴趣地将晚烟和安菲娅做了个比较,最后发现还是罗刹美人比东方女子更合她的审美。
“您这包袱有点重,我得再掂量掂量——您不介意多等一天吧?”
“乱民等得,我便等得,机会放在这儿,抓不抓得住那是你的事。”
萧随结束了话题,然后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布包。
“说到包袱,你那个包袱只是小菜一碟,我怀里这件才是要紧。”
很少听见萧随用如此郑重的口吻评论皇上以外的事,颜朔被勾起了兴趣,他把椅子挪进了些好看清萧随带来的究竟是何物。
窗外的无名突然兴奋了起来——漫长的寻觅终于有了着落,她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以免因为极度的亢奋而发出笑声。无名的身体激动地颤抖着,如饥似渴地望着那件东西。
一本皮革包裹,纸张泛黄的书被放在萧随的膝上。萧随注视着书本的封面,仿佛在同一个凶险的敌人对峙。皮革的颜色和质地在颜朔心里隐隐引发了一个不太吉利的猜想。
“厂公,您这本书封面的皮莫不是用......”
“你也是锦衣卫里刑吏出身的,自然看得出这封面用的是什么皮做的了,按说这种有违人性的东西我该毁了它,可只看了一眼我就明白了,此书不可轻易处置。”
他用泛白的手指轻轻翻开了一页。
“你只准看一眼,久观伤身。”
纸上的文字在颜朔眼前只一闪而过,那些黯淡的墨迹,扭曲的线条却像千万条蛇般钻进了颜朔的心脏。他的耳膜中回响着尖利啸声,心在胸膛里疯狂地跳动着,额头上汗如雨下,浑身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厌恶与恐惧感。
恐惧对他来说既熟悉又陌生:这些锦衣卫的酷吏都是以他人的恐惧为食,但已经有很多年不曾有什么事让颜朔感到过恐惧了。
“够了。”
萧随合上书,那些笼罩在颜朔身上的莫名恶感顿时烟消云散,只在他心头留下一道长长的阴影。
“......厂公,您从哪里得来的这书,书上究竟写着什么?虽然这些字我一个都不认识,但看到它们我就想起......想起一些最坏的回忆。”
“所以才不让你多看,这是为了你好。”
萧随重新用布将这本邪恶的典籍包上,晚烟想替他拿着,却被他狠狠瞪了一样。
“不许碰!”他低声训了她一句。
“关于这本书的来历,我只知道是古时大食国的一个诗人写的一卷故事集。其中内容已无法解读,就算有人读得懂,恐怕没等他完成翻译也早被这本书逼至疯狂了。我把这本书从头翻到尾,通篇都是这样歪歪扭扭的大食文字,中间还配了些图画,也都是亵渎之极的东西,不说也罢。”
“您把这本书,全看了?”
饶是颜朔也无法想象有人能把这本可怖的书从头读到尾。他重新审视着面前这位东厂的太监首领:没想到此人的意志竟坚毅如此。但萧随的身上已无可掩饰地透露出疲态,重新看到这本书的真貌似乎对他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再玄乎的东西,也不过一本书罢了。但近来有人在京城里散布异端邪说,我不能对这样邪门的东西视而不见。放任他们作乱有失皇上的体面,乱贼,当诛。”
京城里大半人的生杀之权握在这位厂督手里,尽管已身心俱疲,但萧随仍紧紧握着这权柄,时时保持着警戒。
颜朔看出了他的体力已濒临透支,很快找了个托辞结束了今晚的交谈。
萧随裹紧了身上的皮裘,昂着头走出了颜朔的书房。晚烟跟在他身后,不时担忧地看着他的侧脸。
“怎么?这么一副紧张的样子,难不成心里还在记挂陆炳的安危?”
“都说了我不在意他啊,我是怕——”
“哦那就没事了。”萧随止住了她的话头,“别的事你不用管。”
他顶着夜风走向了大门,其他随行的太监们立刻围了上来,替这位干爹干爷爷掌灯看路。
“——我是怕你有个什么万一......”
晚烟独自被落在原地,她的眼眶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发红。在月光下她悲伤的脸惹人心疼,而萧随的心中除了忠于君事,容不下任何其它杂念。
更何况他本就是个毫无未来可言的人。
“师姐,干爹问你了呢,说你怎么还不走?”
萧随手下另一个得宠的太监搓着手掌贱兮兮地看着她笑。这些太监平时趋炎附势,想尽办法讨好萧随,看到晚烟在厂公面前如此受信任,他们又岂会不眼红?
这些人在背后时常笑话她,她平时只充作不知道。
“走呀,当然走了。”
她的声音变得温柔甜腻,小太监心中骤然一凛。
“本来,干爹让我在颜大人这儿当个传话的人,既然你这么好心来喊我,就由你替我吧?”
“......师......师姐您这是?”
太监脸上的嘲笑骤然变成一抹讨好人的尬笑。
“你替我站在这里,一步不许动。干爹那有什么事自会找你,要是传话的来时不见你人,自己回去领四十板子吧。”
“饶命,饶命.....咱可没有敢笑你的意思啊师姐,都是——”
“还有,我听你们喊我师姐就犯恶心,再喊一声,杖八十。”
在这些阉人的世界里攀附贵人以图生存是不变的法则,而在这个规则之下上级与下级间不仅等级分明,生杀予夺往往是上级一句话的事。太监知道自己就算再得宠也永远不可能赶上沐晚烟的地位。他强忍住心中的恨意,老老实实闭上了嘴。
晚烟再无兴趣看他一眼,沿着路追着萧随的脚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