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南镇抚司的诸位最盼望看到的人是陆铃——因为一见到大小姐就意味着陆大人此时的心情不会太坏——或者至少表面上看起来不错。大家因此得以免遭陆炳魔掌摧残。
如今感谢名单里又添了个莫菲的名字。由于莫姑娘的存在陆大人最近也开始变得早晚准时上下班了。众人一片欢呼从此免受通宵之苦。
南镇抚司这个压榨员工劳动力的黑作坊,不知不觉被两个女人给取缔了。
等铃儿吃完晚餐后她又跑到了莫菲的卧室同她分享了一会零食。看陆铃吃东西特别有趣:她馋归馋,偏又自觉地记得陆家吃有吃相的家教。所以每次总憋着劲想敞开了吃,却又吃不快,这份苦恼看在莫菲眼里简直可爱得不得了。
“老爱吃甜的,小心蛀牙啊。”
她捏了捏陆铃的小鼻子。
“唔采布怕呢(我才不怕呢)。”
铃儿含糊地嘟囔着。
窗外传来几声虫鸣,衬得这个秋夜分外地宁静。莫菲抱着膝盖坐在床边发愣,陆铃看了看桌上剩余的那些点心,恋恋不舍地把它们放回了食盒里。
“吃完东西要记得漱口,不然到时候真蛀牙了要牙疼。”
“知道啦知道啦。”
铃儿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三步两步走到她床边挨着她坐下,只盯着她却不说话。
“怎么了铃儿,在想什么呢?”
陆铃撅着嘴仿佛苦恼地想了一会儿才悄悄开口。
“莫姐姐......我问你呀,你今后......会不会离开我们家啊?”
这孩子时常有些古灵精怪的念头,莫菲早已习惯,但看今天陆铃的神色却不像是孩子一时兴起的好奇心。她话语间有些犹豫,仿佛很小心地试图不戳破某些秘密。
“好好的怎么这样问呢?”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陆铃,只好以问题来回答问题。
“啊,就是我昨天听我爹和哥哥说话时——我不是故意要听的啦——他们说起你来了。爹说什么独身女子在我们家久居之类的......”
铃儿说着说着低下了头,莫菲知道后面的话她是不想说出口,这孩子比她表面上看起来的还要懂事多了。
她摸了摸陆铃的脑袋,问道:“那你哥怎么说?”
“我哥啊?他说陆姐姐......姐姐你来自一个和我们不同的地方,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童言无忌,铃儿或许不知道陆家父子谈论的事情意味着什么。莫菲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她现在的衣服当然没有裤兜,从她确认自己身处明朝的那一刻她就扔掉了自己身上唯一属于现代文明的东西。
一把储物柜的钥匙,曾经装着她来到这个时代前所有的随身物品。
“想什么呢,我不在这儿还能去哪?”
但见铃儿还是一副很不放心的样子,欲言又止。
房外传来了脚步声,在房门口停了下来,是陆炳说话的声音。
“铃儿,还在房间里么?”
“啊,哥——”铃儿蹦了起来,看了莫菲一眼然后跑去开门。
“逮着你了,小丫头,大晚上的还去人家卧室里闹。”
他没有贸然进姑娘的房间,而是一伸手把铃儿给捞了出来。陆炳原本身形就高大,全副披挂后站在面前更是气势慑人。
莫菲不觉站起身来:这是她第一次看见陆炳戎装。
他身披厚重的罩甲,甲面上的铁鳞映着银色的光芒;手臂上以蓝底棉布套着一圈环臂甲,漆黑的束绳扎住甲片,把双臂护得像铁铸得一般严实。身侧两片腿裙也嵌以甲片和铜钉,肋下挟着顶凤翅兜鍪,顶端是鲜亮的红缨。腰间佩着一把弧度优美的长刀,不时在腿甲上碰出森然声响。
“小孩子入夜了就去睡觉,不许贪玩!”
可惜陆炳另一只手里还揪着不听话的妹妹,这幅画面让他这套武装的威严程度大打了折扣。
铃儿一下拍开了他的手。
“不准摸头,再摸长不高了!”
她趁陆炳没防备,探出脑袋冲屋里喊了一声,“莫姐姐,我哥他说有话要对你说,那我先回去啦!”
说话撒开腿一路飞溜,捣完蛋就跑,真刺激。
陆炳无奈地摇了摇头,真的越长大越调皮了。
他转头看向莫菲,突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说什么好呢?总不能说我去砍人了,你在家坐好等我回来?
“嗯,你这幅打扮......出什么事了?”
莫菲体贴地替他绕开了这个烦恼,陆炳拍了拍腰刀说道:“守夜,这个月到处都不太平,京城的卫所人手都不够,我们得轮流上了。”
“但你不是不用去吗?这些让红哥带队不就行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啊。”
“让夏翎带队?你怕是疯了,我们这是要维持京城安全又不是去杀人,你把夏翎扔进人堆里,他嚓嚓嚓几下把人全干掉了......呃......听上去好像是挺安全的。”
他好像在认真考虑莫菲的建议。
“那就让他们去,你在镇抚司里指挥就行。晚上黑灯瞎火的,真碰上什么万一那也危险得很。”
“就是危险才要去,我若缩在后面会遭人笑话的。”
他耸耸肩膀,身上的鳞甲发出一阵沙沙摩擦声。
“哼,死要面子。”
陆炳笑而不语,胳膊底下还夹着那顶红缨头盔,莫菲越看越不顺眼。
“好歹也把那头盔换了,带个这么嚣张的红毛,生怕别人不拿你当靶子打啊!”
“那你替我把背后的扎绳再系紧些,免得人家给我来个一箭。”
他转过身去背对莫菲,虽然她对陆炳的乐观心态很怨念,但还是乖乖地替他把铠甲上的每一个绳扣都检查了一番,最后接过头盔替他戴上。
“看不出来你还挺关心我。”
“是——啊——你终于看出来了。”
莫菲恶狠狠地拽了拽头盔系带,绕过陆炳的下巴打了个结。
“轻点,想勒死我不成?”
“活该!”
这趟夜勤好像也没有很糟糕嘛,陆炳摸着喉咙上那一团糟糕的绳结心里想着。可惜打结的手法太烂了,以后是不是该让她多练练?
“乐什么乐,贱兮兮的,嫌我手笨可以直说啊!”
“不敢。”
他转身的时候趁莫菲没注意,悄悄扯了扯脖子上的绳子,勒得可真紧。
“对了,刚才铃儿跟你说什么来着?”
陆炳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莫菲的手还停在他的肩甲上,就这么僵住了。他静静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
莫菲咬了咬嘴唇,她又想去掏那并不存在的口袋了。
“铃儿她说......她说......”
“说什么了?”
“她说她刚好听见你和伯父提起我的事了。”
话一旦起了个头,再往下说就觉得轻松多了,她甚至想就在这里把所有的事给他说清楚,至于后面会发生什么,她甚至都不想再去纠结。
“哦,原来是这事,小孩子毕竟好奇心重,改天再去教训她——所以她就说了这个?”
“啊?”
“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你们这两个家伙神神叨叨的,要是没别的事,等我回来再说。”
就这么结束了?
莫菲懵了,她愣愣地看着陆炳用他戴着护甲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隔着棉布她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陆炳似乎也被自己的唐突行为惊讶到了,但他选择无视了自己内心那点习惯性的规则束缚。
“我说过的吧,就算我真的想知道你的来历,我也不会强迫你告诉我。你愿意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他的微笑藏在头盔的阴影里,此时此刻只有莫菲一个人能看见。
“好啦,真得走了,天亮前我就会回来的。”
他轻轻松开了莫菲的手,面对着她倒退了两步才缓缓转身离开。莫菲的心还在急速地跳动着,此时此刻,陆炳的承诺让她感觉到无可比拟的安心。
“那我送你到门口。”
这句话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当她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时,已经小跑着跟上去了。
陆炳没说什么,但他的脚步明显放慢了不少。
两人一言不发地走出小院,陆炳特意瞄了眼妹妹住的那间小屋,房间里果然还点着灯火。铃儿趴在窗口冲他做了个鬼脸,陆炳神秘地回以一个兄妹间心照不宣的眼神。
陆府外已有南镇抚司的巡逻队伍等着他。祁慎言、夏翎、顾淮青,还有一些其他莫菲眼熟的同僚们,此刻都全副武装手擎火把等待着长官。
“是我的错觉吗?他们怎么好像一副要烧死我们的表情?”
“谁知道,大概是太久没在晚上执勤了有点兴奋?”
陆炳的手下们已经在门外喂了半天蚊子了。大家望眼欲穿盼到陆炳走出家门,背后还跟着......
等等,背后还跟着个莫菲?
围观群众们顿时困意全消,大家心中燃起了熊熊八卦之火。
陆炳在众人的注目下坦然骑上马,扫视了一遍身后的队伍,一挥手示意众人出发。
大家走归走,脑袋还齐刷刷地朝着陆府大门。
莫菲不好意思地朝他们低头致意,有几个卫士神情恍惚地回了个礼。祁慎言走的时候没顾上看路,一头撞上了愣在原地的夏翎。
“看什么看,快走!”
造成这片混乱的元凶若无其事地催促着手下们赶紧上路。
今晚的缉查队有两个显著特征:全是年轻的卫士,以及......全部都是单身。大家扛起长棍短刀杀气腾腾走上街头,沿途的居民非常自觉地关紧了门窗。
“头儿,今晚我们要去巡哪条街?”
最冷静的顾淮青总算没忘记问他今晚的行程。
“不巡街,我们直接出城。”
“出城?”淮青怀疑地看了看上司,“这个时辰京城的门禁已经关了吧?”
“某些人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们才要出城。”
“这,守关的能放我们过去?”
“文书我已经讨来了。”
陆炳从马鞍袋上抽出一封信冲他亮了亮,随后塞了回去。
鞍袋上还绑着一枚小小的平安符,是莫菲和铃儿之前从庙里请来,硬要他戴上的。马蹄嘚嘚敲打着地面,夜风拂动平安符上的穗带,随着马匹的颠簸一路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