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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蛾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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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维九月,序属三秋。秋季主肃杀,这份杀意像极了南镇抚司一行人皱到掰不开的眉头。

“我真傻,真的。”

刘端一边啃着今晚的第三颗苹果一边向身边的人抱怨着。

“信了少爷的鬼话,说什么今晚只是出去巡个夜,没想到最后发现要在城门口蹲这么久。”

他把手里的半个苹果递到自己坐骑的嘴边,那匹黑马扭过脖子一口吞掉,感激地打了个响鼻。陆炳用“无药可救”的表情凝视着他,靠着马鞍换了个姿势,顺手拍掉了脖子上的蚊虫。

守城的兵丁都认识陆炳,但入夜后再开城门毕竟是件大事,文书层层传递,派去催促的人每每回话都是“就快了”,快了大半夜也没盼到那把开门钥匙。这些事都在他的预料中,陆炳仰着脖子看着天上月亮爬到了什么位置,心里暗自估摸着现在的时辰。

刘端用指甲剔了剔牙缝,也瞅着那帮磨蹭的守兵看了一会儿,天知道他从哪儿找来了一张板凳放到了陆炳面前。

“少爷,坐。”

他是当年陆炳的父亲还在锦衣卫管事时就追随着的旧人,私下里称陆炳“少爷”纯属开他玩笑。为人虽然戏谑,但陆炳知其心底一片忠诚,偶尔也就任他放肆一下。

今晚跟来的这队人马除了祁慎言,其他都是江南一带出身,在以北方人为主的锦衣卫里显得颇为另类。陆炳坐了下来,又抬眼看看刘端的脑袋。

“老刘,还是你狡猾,知道戴顶斗笠出门,怎么也不给我备一个。”

“这话说的,怎么少得了您的份?”

他返回自己的坐骑边解下了绑在鞍上的另一顶旧竹笠,拍拍上面的尘土递给了陆炳。

“东西破,将就着戴啊。看你绑着手甲也不好解绳扣,我来代劳吧。”

刘端果然空着一双手,要替陆炳解头上戴的兜鍪。

比划了好一阵子,他面有难色看着陆炳说道:“大人,您这头盔是谁给绑的啊,打得结这么严实,真亏您一路忍得下来,换作我恐怕连气都喘不匀了。”

这话引来周围一片年轻人的哄笑,有人接话。

“刘哥您这是老光棍不识风趣,有道是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又不是系这结的人,哪里解得开啊。”

“有道理,陆大人这结打得讲究,普通人是解不开的,但要遇对了人那是自动就给松脱了。”

“是啊是啊。”

“高论高论。”

即便在古代,法不责众的观念也深入人心,大家趁此机会尽情起了把哄。

刘端对这些小年轻回以嘘声。

“去去去,你们懂什么,陆大人他就是意思意思罢了,咋可能真动了心思上了心?”

......啥?

众人顿时安静了下来,都知道刘端是陆派的铁杆分子,他的话纵有七分荒唐也还剩三分是靠谱的。

但刘端似乎也没兴趣往深了说,就此打住了话头。

割断头盔系带这种事毕竟不体面,陆炳仰起脖子指了指喉上的绳结示意他们快来个人处理一下。这次是夏翎跳下马来,取过火把来仔细看清了带子系法,很快替陆炳解下了头盔。

乘着替陆炳捧盔的工夫他凑到刘端身边轻轻问了句话。

“刘哥,有内情啊?来分享一下呗。”

“毛个内情。”刘端看了看,让他跟着走远了几步确认陆炳听不见了才悄悄开口,“我跟他那么久了还能不知道么,你别看他表面上对人家好,那都是平时闲得......”

“这几天还叫闲?”

“闲啊,这不还没出什么大乱子么,等真出大事了你看他还惦不惦记那些家长里短?”

“我......”夏翎犹豫了一下,“我觉得大人内心深处还是有那么点良知的。”

这话他说得自己都不大有把握,刘端语重心长地教育着后辈。

“那小半块良心都留给老爷、夫人还有大小姐了,没剩下多少给外人。”

“你说,她现在还算外人么?”

锦衣卫们都知道夏翎话中的“她”指的是谁,刘端深以为然。

“虽不算外,亦不算内矣。她才来多久?经历了什么?不过是陆大人羽翼下庇护的人之一罢了。待她好算是大人一时心善,但大人心中压着多少要紧事?她占不了多重的分量。她到底算什么人,大人自己心里清楚。”

话说到这份上夏翎也听明白了,只是他心中倒替莫菲感到点可惜。刘端摇摇头,搂着他肩膀把他推回队伍里去。

城防军的一个老兵气喘吁吁地向他们跑来,看见刘端了冲他招了招手。

“刘爷,跑死我了,可总算把钥匙求来了。”

“用个求字多难听啊,不过真得谢谢兄弟,辛苦了。”

刘端冲队伍吼一嗓子,众人早已等得不耐烦,纷纷从地上站起来准备牵马上路。陆炳的头盔还绑在鞍袋旁边,映着清冷的月光。

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一骑队伍从城下开出。为防一次出动太多人引起非议,今晚陆炳只选了八骑卫士与自己同行。这点人数若遇到什么大型骚乱也就能在旁边看个热闹,想武力镇压是根本没谱的事。

这倒像是他对莫菲承诺的那样:只是出来巡夜看看治安,不碰任何危险的东西。

同行俱是青壮年的男子,说起女人的话题很快就没完了。陆炳骑在最前头,耳不听心不烦。

似乎有人提到了祁慎言那位传说中的师姐了?

他略感兴趣地回过头看了看祁慎言,这个北方汉子正坐在马鞍上前摇后晃地打着瞌睡。陆炳不由得赞叹他这骑术的神奇:颠簸成这样还能安稳睡着。顾淮青的坐骑与他并辔而行,当祁慎言跑偏的时候淮青就替他把马赶进正确的方向,看淮青的样子玩得还挺开心。

“沐姑娘也是个妙人啊,相貌好,伶俐,又善解人意。”

“嗯?那你让慎言替你牵个线?”

众人的目光转向马背上昏睡的祁慎言,他梦呓般地冒出一句“可以试试”。

某人面露喜色,马上遭到刘端泼来的一盆冷水。

“你们不要命了啊,别看她只是东厂底下一个档头,人家可是萧督主的干女儿,东厂里的头号红人,谁敢去找萧随提亲?你敢吗?”

大家想了想萧随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顿时感觉死亡阴影笼罩在心头。

祁慎言显然没睡熟,在马上一晃一晃地乐呵着。

“想当我姐夫?没有九条命那是想都不用想的。”

这些闲扯没怎么飘进陆炳的耳朵里,他想的是刘端之前说的那句话。

刘端很不识相地戳中了自己心里的结:从嘉靖八年的武举开始,陆炳这小半生一直在功名的路上飞驰,几乎没有什么事能难倒他;相反在私生活上他遵循着传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早做好了和某个面都没见过的名门女子成婚的心理准备。想必对方不会太差,他也就从不费心考虑这件事。

有人提前走进了他的生活,这是完全出乎意料的事。

陆炳大力一鞭抽打坐骑,赶走了心中的杂念。或许在结束了眼前这桩案子后他需要重新审视一下自己和某人之间的相处方式了——有些事情迟早要说清楚的。

这个念头让他心情莫名轻松了起来。

部下们见状纷纷赶马跟上,谁都不知道为什么长官突然一下子驱马狂奔起来,但在郊外撒个野还是挺愉快的。年轻人们催促着座下坐骑加速奔驰,连祁慎言都从昏睡中清醒了过来,弓着身子追赶前方队伍。

一路烟尘滚滚,几点火星在夜空下自由地飞着。

祁慎言一发力就轻易超过了他们一行,他的脊背配合着马匹的奔跑灵动地起伏着,如同猎豹般优美而有活力。他足足甩开了他们好一段路,因此第一个看见了远方道路上的不速之客。

他吹出一声口哨,身后同伴们立刻分成两队呈左右包夹之态向前方冲去。

前面的那个人显然骑术不精,听见身后的动静试图加快速度,偏偏他的马不听使唤地抖起了身子。南镇抚司的卫士们包围了那个骑手,将他硬生生逼得停了下来。

“喂,师姐!大晚上的你骑驴呢!”

众人俱是一愣,只见祁慎言哈哈笑着催马上前。眼前这位骑手身材细瘦,摘下了蒙在脸上的布后显是个女子。

沐晚烟骑在马上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她娥眉微蹙,手里的布捏成团就向祁慎言扔去。

可惜力气不够大,布团只飞了一段距离就散了,软趴趴地落向地面。

“您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嘛,专挑晚上没人看见的时候练骑马。”

晚烟一脸的不高兴:“连我都敢取笑,侬是想吃柴了?”

她骑到祁慎言身边努力踹了他一脚,祁慎言嬉笑着不闪不避让她踢一脚出出气,眼看着他想说话,晚烟猛地调转马头朝向陆炳行去。

“陆大人,马上不能见礼,骑术不精让您看笑话了。”

“没有的事,你放心,慎言明年过年的银子我先替他扣了,过些日子送到府上你替他保管。”

“还是陆大人厚道啊。”

晚烟一边称赞,一边拿眼刀子剜了祁慎言一下。

“不怕,我知道师姐舍不得我饿死,真断粮了我上门蹭饭就是。”

队伍里一阵窃窃私语,好像有人在交头接耳。

“看,真的是沐姑娘哎,天赐良机啊,你的机会来了!”

“不了不了,命要紧。”

祁慎言察言观色,看晚烟似乎没有什么急事这才靠近了问她来意。结果她招招手让他骑远些再说话。南镇抚司的人都知道这位同僚和晚烟有同门之谊,撤开了一段距离让两人好在旁说话。

只有队伍里还有些年轻人痴痴地看着晚烟,想上去套近乎又怕自己脖子不够硬,扛不住萧随东厂里的大砍刀。

“师姐,什么事呢?”

祁慎言恢复了正经表情问话,夜很静,晚烟不得不压低了声音对这个牛一样的师弟解释事情。

“今晚你家大人带你们巡夜,可有告诉你去哪儿?”

“大人没说,事先还以为是巡城,谁知道居然到郊外来了。”

晚烟苦笑了一下。

“看来陆炳的嗅觉也很灵,其实今晚干爹也打算派人过来,只是我把这差事揽下来了。”

提到萧随时祁慎言的脖子缩了缩。

“督......督主近来还好么。”

“你要惦记就自己回去看啊。”

晚烟嫌弃地抽了他一掌,“干爹嘴上不说,心里也还是记挂你的。所以我今晚出来他也没反对,恐怕就是指望我来警告你们。我们收到了风声——不止京城里开始有人谣传朝廷掠民银、印纸钞的事,整个顺天府辖下的各个地区也都有类似传言。越来越多人信了这话,都挤在钱铺门口挤兑。他们明着不敢闹官府的事,只会把矛头指向那些商人。”

“那我们此行不正好是去把这烂摊子收拾收拾?”

“能收拾就不拦你了,可这次起的乱子是有人策划、有人推动,全然不是平时那种乱民聚众闹事的程度,而且......”

她看了看远处的骑队。

“干爹说这事压不住了,只能闹,而且要闹就闹个大动静。可能连我们的人都混在里面推波助澜,靠你们一队人稳定局面?想都别想。”

祁慎言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晚烟今晚恐怕是有意在这条道上等着他们的,尽管他不知道师姐如何得知他们的动向,但相信师姐一定不会有错。

“陆大人心里已有定数,他决定的事我也劝不动。”

“那你们记得保护好自己别受伤吧。”

“那些闹事的真有那么厉害?”

“你想想光我一个人手下就管着多少流氓呢?”

事关家人的安危,晚烟非常干脆地向祁慎言透了个底。

“别的还难说,引场大动乱掀翻一个宛平县还是绰绰有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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