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残月下,锦衣卫九骑人马带上了沐晚烟这个半吊子的骑手,一行人风尘仆仆赶向宛平县。晚烟的警告让众人困意全消,他们不眠,西苑的主人也还未入睡。
嘉靖帝端坐在蒲团上,阖着双目打坐入定。
精舍里只有黄锦一人伺候着他,跟随嘉靖多年,黄锦对主子的习惯已经摸得清清楚楚。他踮起脚尖不出声地在房间里走着,不时用手巾擦拭着那些本已一尘不染的摆设。
“让他进来吧。”
皇帝开口说话了。
黄锦应了个是,退着离开了。回来时身后跟着个人,正是现任东厂提督太监的萧随。
来时萧随已解了身上的披风交给外边随侍的太监,此时的他身着与其它内侍无二的服饰跪在御前听候皇帝吩咐。虽已入秋,但嘉靖皇帝崇尚道法自然,很少让人生火或打扇,天气寒暑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影响。皇帝不介意,可苦了下面当差的人——即便大冬天只要皇上不先换厚衣服,其他人就只能咬咬牙继续穿着单衣在冷风里挨冻。
“臣萧随恭请皇上圣安。”
一个是司礼监秉笔,一个是东厂提督,在嘉靖面前仍只是匍匐在地的仆人。萧随的薄唇发白,一双手也看不出几分血色。
嘉靖仰起头吐纳一番,缓缓看向了黄锦。
“入夜了,屋子里的炭火再添些罢了。”
黄锦面露喜色又应了一声,悄没声儿地去拨暖炉了。
萧随闻言心下一暖:皇上这是在体恤自己。
圣眷在身,驱退了萧随身上的寒意:这就是他不惜粉身碎骨以报其恩的皇帝,萧随没有把这份感激表露在脸上。他低着头双手呈上一封信,黄锦快步上前接过,恭敬地转交给嘉靖。
房间里主仆三人都没有开口,只能听见嘉靖翻动信纸的声响。片刻后他抬起头来对萧随说了一句。
“起来说话吧。”
“谢皇上。”
嘉靖又看向黄锦,说道:“严嵩呢,京里那些乱事,他知道吗?”
“回主子话,严大人这几日几乎是把自己关在宅里闭门不出,想必尚不知情。”
“不知道好啊。”嘉靖拍了拍身下的蒲团,“要让他知道有这么多人憋着坏和朕过不去,怕是连他都不敢再站出来替朕说话了。萧随?”
“臣在。”
“你所奏之事朕已知了,如今京城里人心惶惶,都说是朕下的令要搜罗民间的银钱而付以宝钞,以贱易贵,他们就是这么看待朕这个皇帝的?”
嘉靖是笑着以随和的口吻问话的,萧随闻言立刻跪了下去。
“是臣失察,以致谣言四起,有辱圣上声誉,臣愿领罪。”
“刚站起来的怎么又跪下去了,起来。”
“是。”
嘉靖一甩袖子欲起身,黄锦马上来到他身边搀着他站起来。皇帝伸直了双腿在地上走了几步,双眼又望向东厂提督。萧随垂下头去不敢与圣上目光相接。
“朕下旨令锦衣卫彻查京中乱事,五日为期,已过两日。他们若是怠慢了朕给的差事,朕才要责罚他们。只是如今看来只把眼光放在京城还不够,锦衣卫有何话说?”
萧随肃立在侧,道:“回主子,南镇抚司的总领陆炳已于今晚出城,看来是奔着宛平方向去的。”
“嗯,又是你那个干女儿通风报信的罢?”
萧随心中一凛。
“皇上神目如电,臣等一举一动都避不开天子法眼。”
嘉靖确实对自己把握时局动向的能力很自得,萧随这番话捧得他心中十分受用,甚至让他心血来潮开起了萧随的玩笑来。
“你们这些人啊。”他指指萧随又指指黄锦,“一个个都说自己是没儿没女的人,结果真论起来,儿子女儿比朕都多。”
黄锦笑着接茬:“主子错怪奴才们了,主子心里装的是天下这个大家,奴才们替主子照看着宫里这个家。宫内的人俱是同心同德,自然同属一家。”
“好奴才,貌似老实,实则油滑。”
“主子是修仙的体,奴才们跟着主子沾了点仙气,这才脑子灵光了些,可不敢在主子面前耍小聪明。”
嘉靖看了黄锦一眼以示赞许,又多问了一句。
“依你们所见,陆炳此番去宛平意在何为?”
两个太监对视一眼,这次是黄锦先说话。
“万岁爷,奴才也猜不透。”
“你猜不透,朕来教你。这一场乱事原是他们想往朕的身上泼脏水,说朕以纸换银都是小家子气的流言,我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朕当这个家何时当得这么寒酸?”
他看向萧随,此时萧随不能再保持沉默了。
“皇上所见极是,贼子所图者不仅仅是玷污皇上的名声,更是想扰乱民间商市的秩序。流言一起,钱庄钱铺前必有挤兑,届时人群一聚,再有人推波助澜,势必会闹出一场大乱来。而贼首藏在人群中浑水摸鱼——”
“所以为了把这些鱼网出来,你们就索性放任他把事情给闹大。京城乱了须不好看,就让他乱在外面,朕的名声越坏,惹事的人闹得越凶,你们一网下去捕的鱼就越多、越大,是不是这个理?”
嘉靖的脸上仍然春风和煦,但宫外那片天幕之后已隐隐有沉雷远播之势。白天那场雨似乎还没下爽利,要在夜里再掀一波风浪。
天子雷霆在前,萧随依然面如平湖,他坦然奏对道:“回禀皇上,臣等绝不容此事发生。就在此刻我东厂下属百名档头,千余番役,各领了人手镇守在顺天府的大小街市间。贼子有歹行,臣便诛其行;贼子有歹心,臣便诛其心,管教他们明白伏法。”
“不是贼子,是愚民。”
嘉靖纠正了他。
“再怎样都是朕的子民,洪武爷曾经说过,张密网以罗民乃酷吏所为。眼下百姓为人所惑,朕痛之、怜之,却不能不分青红皂白一通责罚。朕为天下人的君父,岂有儿子走了歧路,父亲就将其杖死的道理?你东厂杖下死伤太过,是该收敛收敛了。”
“皇上教训的是。”
萧随不作辩解,黄锦在旁察言观色知道此时嘉靖重提父子之道,是又想起了父亲入庙的事。他特意提醒皇上:严嵩作的青辞送到了。
“瞧朕这打了一宿的座,竟把这事忘了。”嘉靖故作惊讶,“待会儿拿来让朕看看。”
他又看了石人般站在原地的萧随。
“严嵩犹犹豫豫的,总算是表了个态,送了篇大功告成赋来,接下来大功能不能告成,还得看你们了。”
皇帝这句话比他任何一次发怒都危险。严嵩已经代表礼部表态支持皇上生父入庙的议案,朝廷里那些墙头草很快就会望着风向选择自己的归附。随着掌权的时间日久,嘉靖帝不断地扶植着自己的亲信,壮大自己力量,他终于走到了认亲归宗的最后一步。
此刻任何在京城内外的骚乱都将大大影响皇上的威信,京城需要稳定。稳定压倒一切,稳定即是一切。
这个夜晚终究没有下雨,取而代之的是平民们如雨点般砸向商铺的石块。
果如嘉靖所料,流言闹剧演化成了一场银钱挤兑的风波。不断有钱庄因为无法支持兑付而遭到愤怒百姓的破坏,人们聚集在钱庄门口,连带着也把临近商铺当成同谋,尽情发泄着心中怨气。
为了阻止动乱的恶化,已然迟到的锦衣卫们快马加鞭向着顺天府最大的县城奔去。但晚烟刻意勒马拖慢了众人的行程,她心中想的则是另一回事了。
西苑长廊里也有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快步走着,正是从精舍里出来的黄锦和萧随。黄锦体胖步伐本来就慢,又顾忌宫里规矩不能随意跑动,喘着粗气好不容易拽住了萧随。
“师兄!”
萧随没搭理他。
“师兄,你等等我好不好?”
萧随总算停了下来,寒冰一样的面孔转向他。
“有话快说。”
他脸上是黄锦熟悉的表情——急于用暴力解决问题时的表情。
“我说皇上对你讲的话,你到底听进去没有?”
“皇上赐的话,为臣者一个字都不敢忘。”
“那你倒是听啊!”黄锦伏下腰喘了口气,“你派晚烟去宛平了是不是?”
萧随不置可否,但黄锦已看出了端倪。
“你跟皇上说你的手下分散在了顺天各地,其实大部都聚集在宛平吧?归根结底你还是如皇上所料那样,就图着让宛平的事闹大了好杀鸡儆猴,有没有?”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当你的菩萨,我当我的走狗,各司其职。”
黄锦脸上写着深深的忧虑:“那晚烟怎么办,她不得卷进这事里?”
萧随对他的担忧不屑一顾。
“晚烟是个机灵孩子,不会急冲冲跑进去送死。等她到了那儿估计该乱的也乱完了。”
“可我总觉得你这......不对,宛平县如果真生大乱,那总要找个人推到前面来负责。”
黄锦的表情也不再和善:“你不会让晚烟陷进去,单是宛平的县丞也不够分量......师兄,难道你把算盘打到锦衣卫头上了?”
“锦衣卫原就受我东厂节制,我的私事不用你司礼监管。”
黄锦的呼吸粗重了起来,他一改往日和事老的脾性,态度坚决地盯着萧随。
“晚烟要保,可陆炳也不能卖!毕竟他和皇上......”
“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是么?”
萧随终于不耐烦地回了一句,黄锦低着头不吭声。这句话太僭越,他没敢应下来。
“师兄......”
黄锦的话头软了下来。
“且不说皇上了,就是陆大人,那确实也是我在浙江那几年看着......”
伶俐如他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表达想法,萧随冷冰冰地等着他作解释。
“我只是想啊——我们这号人整天斗,整天狠,到底图个什么?子孙香火都断了还有什么好念想的。你我拜的同一个干爹,叙年齿我比你长,但你先入门,我还是尊你一声师兄。你不在乎积德的事,那你当可怜可怜我,替我救他们一救,好不好?”
宫中除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就属秉笔太监的地位最高,十万宫人赏罚、生杀都有权定夺。而此刻黄锦却如同一介平民这样哀求萧随。
萧随也不禁为之动容,他沉吟许久,终于开了口。
“轮心肠属你最软,我死后东厂提督给你当倒挺合适。”
他说这话就算是默许了。
“圣旨下给锦衣卫,落是落到陆炳头上。今晚我不收他,但这场乱如果找不到源头,五日期限一到皇上也容不得他。耽误了先帝入庙,别说陆炳,整个陆家都在劫难逃。”
萧随果然对嘉靖极忠,此时已称皇上生父兴献王为先帝了。黄锦揉着太阳穴苦思冥想,萧随就这样站在旁边看着,也不逼问他。
黄公公一拍胖腿。
“有了!师哥,你东厂也算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了,出入京城的人,京城里流通的商货钱粮你那儿都有个数的吧?”
“有,你待怎地?”
“我想起陆大人那儿有个人倒能派上用场,眼下她就住在陆府。这样,你把最近三个月,不,最近半年能找到的不管什么数什么账都交给我,等天一亮我就去找她。兴许她有办法帮我们破解这个局。”
......
这个秋夜干打雷却不下雨,扰得莫菲都没睡好觉。
今晚她也失眠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直盼着早点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