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东厂,人们总不吝以最丑恶的词汇来描述它,毕竟它背负了太多的冤魂,其罪其恶罄竹难书。
怀着这样的心理准备,莫菲随着他们第一次造访了东厂。难得能以自由身近距离观察这个臭名昭著的大监狱,下了马车后莫菲站在大门前好好地看了一阵。
好像......环境还不错?
远看是座松柏森然的古院,墙头上还爬着几缕青藤,除了门前牌匾根本无法看出这里就是传说中的东厂,颇有点隐于市的意味。她忍不住用手摸了摸墙上的石砖,冰凉凉的,有些地方感觉像是重新修葺过。
“莫姑娘,甭看啦,东厂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寻常人躲还躲不及呢。你想游园?下次我领你去风景好的地方逛逛。”
黄锦热心地替她带路,看得出这里他其实也熟。
“这里跟我想象中的一点都不一样嘛。”莫菲突然回过头看着他们,“看上去很低调......而且还挺雅致?”
萧随没说话。
看他这副样子黄锦心里就想笑:原来东厂通常从西南门进出,这道南大门却很少开,只留着专给自己人走,又是老宅子,当然就有那么点幽深清静的意味了。
原来萧提督您偶尔也讲究礼貌待客啊?
真是活到老学到老,黄锦感觉自己发现了新世界。
南门不常走人,门后铺着的石板道上已经蔓着一片片青苔。平日里只有晚烟爱在这条路上散步,萧随也就没吩咐人去清理。莫菲不知这些事,只道是萧随私底下也别有情调,对这个面瘫人士隐隐有刮目相看之感。
“沿着路直走,第二个转弯处右拐,正厅左侧的小厅。有人在等着你,至于路就不用咱亲自带你走了吧?”
“不劳萧公公费心,我自己会走。”
她向两人行礼道别,提起裙角小心地踏着这条道长且滑的路走向了萧随示意的方向。两位公公原地目送着她离开,直到人走得没影了,黄锦才开口。
“来都来了,我到祠堂进炷香再走吧。”
“算你还没忘本。”
“哪儿能呢,咱走着。”
萧随替莫菲指的路直通东厂大厅左侧的小厅。平日里用来招待人,议些事,如今为了她已经整个地空出来了。莫菲一路走一路看,途径一座灯火通明的大堂,堂内有座牌坊,上面写着......百世流芳?
她默默地佩服了一下明朝人的黑色幽默,顺着拐弯角走进了东厂的正大厅。也是庄严肃穆的建筑,与一般衙门无二。
“这里就是正厅了吧?那萧公公说的偏厅应该走这边......”
她自言自语地摸索着路,果然旁边有间坐满了人的屋子,大门敞开着似乎正等着她。路走到这儿莫菲终于有点紧张,她咽了咽口水,深呼吸一番,迈开步子向里走去。
说是小厅,其实也是个宽敞的地方,但莫菲的目光全被厅正中的那个神位吸引了。厅上供着的是一幅岳飞画像,看得她莫名其妙。她一进屋,两边桌前坐着的太监们齐刷刷起身迎接,排场着实有点吓人。
上首坐着个瘦长脸蛋的人,仔细一瞧,居然是曾在南镇抚司和酒楼里有过两面之缘的王高才。他一见莫菲就换上了副笑脸。
“哟,是莫姑娘来了?小的给您问好了,您还记得小的不?”
第三次见面,王高才的姿态放得无比地低,上次在酒楼看到皇帝给这个民女赐话就够他吃惊的了,这次居然是司礼监和东厂的两个头头合起来请她来办事......
王高才脸上镇静,心里慌得飞起:初次见面时居然还拿她当锦衣卫府里的婢女,给她使脸色,想到这儿他简直想拿把榔头往自己脑袋上来一下,晕过去算了。
“让我想想,等等——是您呀王公公?一个月不见,你倒升官了?”
莫菲的注意力却放在他胸前那块补子上,王高才闻言不由地挺起了胸膛。
“嘿嘿,姑娘就别取笑咱家了,升不升......那干的还不都是伺候人的事。您请坐、请坐......”
早有底下的人上来端茶送水,王高才接了过来让他们退下,自己亲自伺候莫菲用茶。
那股殷勤劲看得莫菲老大不自在。
“谢啦,茶倒不忙喝,你先坐着再慢慢跟我讲这里的情况。”
看在王高才眼里,她那意思还是让他坐上首。莫菲这一无心之举倒大大提升了他的好感度,脸上的假笑里也增加了两成的真诚度。
“那也好,姑娘请随我来看,这一列——”
他随手指向身边最近的一排桌子。
“上面存的是三个月来京城商市里各项商品物价的变动,从粮食到生活用具无所不包,您想了解什么,问他们就是。”
桌边的内侍们仿佛没听见他们说话,一手算盘一手毛笔,噼里啪啦地计算着各项数据。只有在王高才点到某个人的名字时他才会停下手中的活,向莫菲解释自己工作的内容。
“而这些,记载的都是京城各门,各时辰出入的人、商、货,一切进出记录均有迹可查。其中有些比较可疑的人我们已在清单里做上了标记,您要翻阅时也方便些......”
他带着莫菲在各张长桌前走动着。黄锦虽然只说要二十人,看来宫里的那些人都很给他面子,来的帮手远不止这个数。
只在今晚,这座北京城里所有的秘密几乎毫无保留地展现在莫菲面前。几乎每个人生活的细节她都能轻易察看,一时间这巨大的权力让她感到措手不及。
“王公公,这些师傅都是你们请的来的画工吧?”
“姑娘说得没错,他们都是厂中手艺数一数二的人。当然要在宫里里挑那么多会画画的人就有点勉强了,所以有许多是民间招的。”
莫菲慢慢地在他们面前走着,画师中有几个男青年见到她既感到新奇又不敢盯着她看,只能在心里暗自胡猜这个女人是何来历。
王高才细心地替她解释道:“有时画工们绘图时仓促,没办法把看到的场景全部细致地画下来,一些不重要的地方他们就用符记代过。您碰到看不明白的地方,可以让他们来解读。”
莫菲把这些话都在心里记下了,整理了一下思绪。
“那么首先是京城里的商店......”
那些整理数据的人们纷纷停手,抬起头来等着她的吩咐。
看着他们那服帖的架势莫菲突然感觉很不自在:一座城市所有的信息此刻任她随意调用,而这些调查的方向若是有误,也许就会有许多无辜的人因此被卷入调查,遭受盘问拷打。
眼前这些东厂的人貌似恭敬,可一旦他们得到了目标就会立刻化为疯狗扑上去乱咬,不知会让几人落网,几人蒙冤。
莫菲迟疑了,她仿佛看到了诏狱里那些不成人形的囚犯们哀嚎的画面。
“姑娘,时间不等人,下吩咐吧。”
见她久久不开口,王高才小心地问了一句。
“啊......?”
她有些无助地看着那些人,他们还在恭敬地等她的命令。
“让我想想......你们这一队......”
一开口却是陆炳平时在衙门里发号施令时惯说的话,众人面面相觑:自己啥时候给编上队了?
“你们这一队的人去东直门,先从携带大宗货物的商队开始,厘清他们的规模、来历,携带货物种类,进出城的时间。特别是那些车辆负重大,停留时间短的人,务必留心。”
虽然这语气说得像要指派大家跑到城门口搞调研,但意思还是听得明白,这一组人喏喏领命,依着她意思迅速地盘查了起来。
“你们几位......以各个商市为单位,把每日米、麦、食盐这些生活必需品的物价变化做个表出来。如果同一个区域有银铺,那也把银钱兑换的比例变化替我列出来。”
“全听姑娘的。”
其实大家压根不知道“做表”是个什么玩意儿,反正那意思无非是把变化列出来,能看懂就行。于是这帮人也含糊答应下来,屁颠屁颠干活去了。
此刻莫菲并不知道自己真正该追查什么,唯在心中想起陆炳平日里调遣手下时的那个套路。她仿佛成了陆炳的翻版,沿着他的思考方式一步步安排下去。
“但愿我的方向是对的......”
虽说跟着陆炳有些查案经历,她却从未试过自己去独当一面,此刻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莫姑娘,您对画工们还有什么吩咐么?”
王高才也暗暗松了口气,他刚才正和莫菲有着相同的顾虑——这个女子显然没什么经验,要是忙活半天什么成果都拿不出来,她倒没事,自己这个管事的可得挨上司好一顿臭骂。眼下看莫菲做事还算有条理,悬着的心也放下了半点。
“画师大大们就......就从今晚最后一批出城的人——”
“哦在这儿呢您拿好。”
没等她说完,王高才已经取出一摞画簿递到莫菲手上,果然画的是陆炳这队人的行踪。
王公公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一句“我就知道你想问这个”。
莫菲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吐了吐舌头,从他手里接过画簿。
画纸的第一页画的就是陆炳和自己出府时的场景。
不知为何,看着画中的这个人,莫菲自己的心情也随之变得镇定了许多。
东厂的画工们水平极高,简单几笔就将人物神态姿势刻画得惟妙惟肖。她一页页翻动画纸,画面上南镇抚司的骑队由陆炳打头,擎着火把在大街上穿行。
这人怎么这样啊?明明是个朝廷命官,带部属出巡看着倒像是山贼去打劫。画师好像特别能把握陆炳那种惯于欺负人的气质,在陆炳的带领下这帮正规军从头到脚都散发着莫名不良的氛围。
碍于王高才在旁作陪,她不好笑出来,只能默默憋在肚子里,一页页地接着往下翻。
哎!好不容易给系上的头盔带子,他还给解了?可恶。
正待往后翻时,画纸已到了尽头。
“王公公王公公,这后面发生了什么还看得到吗?”
她想也不想地就去问身边的王高才,他笑着对莫菲解释道。
“再往后就是陆大人出城的事了,他是携公文出城的,可我们这边的画工没法跟着去啊,只有等城外的人回报了。”
“是这样......那,东厂在外的信息多久能送进来?”
“唉哟,这咱也说不好。”
王高才脸上犯了难,但看莫菲失望的表情,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姑娘也别着急,按以往惯例,一个时辰......至多一个半,就会有回音了。”
“那我就先等等......”
周围一圈算盘珠子响,莫菲暂时无事可做,抓着画簿惆怅地坐回到椅子上。
还要一个时辰才能有他的音讯啊......?
一颗心半是担忧,半是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