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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时的授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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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陆炳入锦衣卫以来,陆松不踏入东厂大门久矣。多年未见,连门口那对石狮子看上去都觉得眼生。

陆松虽是半退之身,厂卫们仍对他礼敬有加。他们态度谦恭地将他迎了进来,也知他此行的目的,便直接把他请到了偏厅外面。

因为厅内的事属东厂机密,外人不得擅入,只好委屈他在外暂候。

可莫菲哪敢让陆炳亲爹“暂候”?

她一听消息就要往外奔,身旁的王高才一把拦住了她。

“莫姑娘别急,您先看看您这脸......”

说着他掏出一面小镜子递到莫菲面前。

“您这脸颊上沾了滴墨,先擦擦吧?要不然叫陆大人看见了嘴上不说什么,心里觉着您......粗糙。”

他在宫里混了这么久也算得上伶牙俐齿,在莫菲面前斟酌半天也只能憋出个“粗糙”的形容来。莫菲那架子看在王公公眼里实在太粗线条,他平时多和宫廷侍女打交道,怎么看莫菲怎么不适应。

“还随身带个镜子?你们过得都挺精致啊!”

“咱家......”

她就接过他另一只手里的帕子随意擦了擦就大步流星走出去了,留下王高才独自在风中凌乱。

在莫菲心目中陆松一向是个不大管别人闲事的富家老爷,待人接物都和气。直到看到周围人对待陆松毕恭毕敬的样子才让她想起这个人曾是比陆炳更强势的前锦衣卫官僚。

“陆伯父,您怎么来了?”

她心里打起了小鼓,陆松这大早上的就来这里,显然是为了找她。自己晚上不顾他劝阻跟着两个公公直接来东厂是不是太唐突了?

想到这里她越发内疚,强撑着笑脸问候陆松。

“长久没到这里来了,想着既然你在这儿,我也顺道来看看。”

陆松说话不紧不慢,仿佛只是和家人一起逛个公园。

“记得旧年时这门框上掉了块儿漆,今天一瞧倒给补上了?你们东厂够讲究,不像南北镇抚司里那些老衙门,木窗上叫虫蛀了也不知道换。”

他看向身边的人们随意说着笑,有的卫士搭腔了。

“陆大人记性真是好,连这点小事都能留心。这厅是前年厂公下令翻修,重新漆过一遍。”

“哦,是范宣啊,你我也多年没见了,如今在这边干得不错?”

那个姓范的听见陆松竟记得他,高兴得满脸放光。

“难为大人还记得属下,托您的福,诸事都顺当。”

“顺当就好。”

陆松点了点头看向厅内,又面带询问地看了看他。

“你们昨晚的差事呢,也顺利么?”

这话一出,范宣和王高才对了一眼:听这意思他也有意掺一脚?

王高才不是东厂的人,给范宣使个眼色让他拿主意。

范宣倒是快人快语,向陆松一拱手道:“大人这是肯指教我们么?”

“指教嘛......谈不上。”

陆松笑道:“我是盼着你们早点办完事,好让我家这位客人回去。小女一早上起来就吵着怎么不见她人了,非催着我来看看。我左右无事,也就来了。”

众人的眼里都是一副“你怕你女儿闹就直说吧”的表情,然而陆松当年在厂卫间积威犹存,他们也只好装出“我们信了”的样子。

莫菲印象中陆家宠女儿是祖传的习惯,如今再次得到了验证。

陆松又和旧部们客套一番才踏进了厅内。宫里来的那些太监们见惯贵人,碰到这位前锦衣卫根本连头都没工夫抬。倒是原先几个从锦衣卫调来的老熟人看见陆松纷纷起立招呼,少不得又要寒暄几句。

他一直就这样慢性子,完全看不出当年是镇得住锦衣卫的人。

“莫姑娘,你们昨晚忙些什么,大致地说给我听听吧。”

他拣莫菲原本那个位置坐了下来,拿过桌上的那叠账本一页页翻动起来,嘴里微微念着,唇上的胡须也跟着一抖一抖的。

见莫菲还在一边没说话,他又抬起头来。

“你只管说你的,我耳朵听着,又不影响眼睛看字。”

早已有范宣这些锦衣卫旧部们围到他身边将昨晚查来的数据汇报给他。莫菲站在一旁也许说话,此时却发现自己根本插不上嘴。

旧同僚间彼此熟悉,交待起事来效率也高。有些情报陆松一听便要他们略过,有些则听了之后还要反复询问。他最感兴趣的仍是京城里银钱汇率的变动。

“这两天各家钱铺的动态如何。”

“禀陆大人,因为京里谣传要改银为票了,说今后钱贵银贱,许多人涌入钱铺要求兑银为钱,一时间一两银子甚至兑不到七百文钱......”

“闹腾。”

陆松只下了两字评语。

周围人一边说,他一边翻,随手滤去了那些不必要数据。随着进度一路推,无用的东西反而占了大多数。

莫菲汗颜:昨晚忙活了一晚上,难道都白干了?

“老范你们都歇会儿吧,查案也不急在一时。你们几个伙计也记得偶尔到我那串串门,我家也不缺东西招待。”

“嗨,有大人这句话,兄弟们过两天就一块儿来您府上拜访!”

陆松含着笑站起身来朝那群猛打算盘的太监们走去,经过莫菲身边的时候用只有她听得见的声音低语一句——

“思路没错,目标太大。”

他继续走到太监们的桌前,这些他们不能再装视而不见了。

为首的站起来与他互通礼数后,陆松又多向他打听了几句。

“列位辛苦了,陆某有一事想请教——若请你们把手头事的重心都放在银价变化上,把范围放宽到京城外头去,计算整个顺天府各地一年来的银价变动要花多少时间?”

答案他其实心中已经有数,太监们交头接耳一阵给出了答复——

“陆大人,这个不难,一两个时辰的工夫足矣。”

“如此,甚好。”

比起莫菲来太监们显然更信任陆松的眼光。还没等他正式提出请求,这些人已经调转方向按着他的建议开始行动了。

莫菲这个时候不大敢讲话了,在陆松面前她只是个毫无经验的小会计,压根没有发言权。陆松又看着她端详了一会儿。

“熬夜伤身,先回家去洗把脸休息一阵,这里的事有齐兄弟和各位公公在,不会出什么错。”

“可是......”

“可是什么?事是做不完的,身子要紧。”

范宣他们的眼睛看过来了——大人当年你可不是这么跟我们说的啊,这偏心也偏得太明显了吧!

陆松虽然是个和善的上司,但对着这帮糙汉从来起不了什么怜香惜玉的念头,大家的哀怨眼神就这么被他给无视了。

“对了,尽顾着说宛平县的事了,大兴那边情况如何?”

陆松发挥了家传绝学:转移话题。

“陆大人放心,出不了乱子。”这回接茬的是王高才,“宛平大兴两个县,厂卫都布下了足够多的眼线,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我们的眼睛。况且您的公子也亲自去巡查了,保管没问题。”

“......哦。”

他像听见什么新鲜事似得慢慢点了点头,不再说话而是示意莫菲跟着出去了。

走出东厂,又过了一条街,陆松才重新开口。

“莫姑娘,刚才的话你可都听见了。”

忽然听见陆松点名,莫菲打了个激灵。

“呀!您刚才指的是......?”

“我说的是厂卫们在东厂布下的那些暗桩。你在南司也有段时间了,对那些暗桩作何感想?”

“我,我能有什么想法呀,这不是他们的惯例嘛?”

她一边答着一边偷眼看陆松的脸色。

陆松平日里很少有像现在这样摆出严肃面孔的时候。

“惯例么,好个惯例。”

他淡淡地说道:“莫姑娘这一趟来到东厂,可有留意到那副供着的岳飞像?”

“那个我早看到了,还想问为什么要挂岳飞呢!”

“想当初我来京城不久,第一次听说东厂挂了副岳飞像,也纳闷得很。”

“所以这个岳飞像到底有啥用意呀?是不是东厂也崇拜忠臣?”

“呵......当年我和你想法差不多。可比我那时的指挥使只告诉我,等我爬到他那个位置的时候就明白了。”

“你们这些人就爱打哑谜,一个个的。”

“可不是么,我那时也年轻,还真像他说的那样一个劲地蛮干——”

“那后来呢?”

“后来。”陆松闭上了眼睛,“后来我也坐上了他的位置,再去看那副岳飞像时才发现自己想错了。东厂挂这副画的用意不是鼓励他人当个忠臣或者建功立业,那是一个警告,告诫在朝为官的所有人:无论你功劳多大,地位多高,皇上想杀你,就杀得了你。”

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莫菲只能沉默以对。

“造化弄人,让我明白这个道理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以前的上司。他成了阶下囚,最后用自己生命给我上了这一课。想想他的一生也都在靠摆弄眼线以监视别人,最终他也死在别人的眼线之下,真是讽刺。”

陆松看向走在身边的莫菲说道:“姑娘是个聪明人,这当中的教训你可领会得?”

莫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已经老了,林林总总的事逐渐也都放下了,只是同样的担子现在交到了我儿子的肩上。如今的厂卫依旧依赖眼线,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若一个不小心也可能重蹈我旧长官的覆辙,殷鉴不远啊。”

此时他纯粹站在一个父亲的立场上说的这句话,莫菲如何听不出弦外之音?

但她也只能无力地安慰一下陆松。

“以陆大人的才智,必定能全身而退,您也不必太担心他。”

“是么?”

他抬头看着天空,此刻天上无云,天色比他的心情澄澈多了。

“厂卫若真想拿人,其实也不必出那么多暗桩。此次犯事的人虽然有备而来,但有备也就意味着会有痕迹留下。像你那样的做法,其实也能顺着线索逼近真相。只是这个方法笨点、慢点......”

莫菲忽然知道此刻她该说什么了!

“那您能把这些都教给我吗?”

陆松看向她时眼中的情绪半是感激半是忧虑,有些话他也实在不好直接说出口。莫菲见他有顾虑,急忙表态——

“蒙您一家人的收留,我这个没处去的人才算有了落脚的地方。我是真地很感激,也想着能不能为陆家做些事。现在陆炳碰到麻烦正该让我来帮他,我没什么长处只能帮着算算账,正想请您多教教我一点呢!”

莫菲拍着胸脯说道,如今她已经把陆家当成了自己的家,心中和陆松一样也想着尽力保全自己的家人。

“怎么样陆伯父,好不好嘛?”

她热切地看着陆松,生怕他一个犹豫又反悔。

陆松似乎认真考虑了很久才开口。

“这事......倒也不急。先回家去吧,铃儿说你突然失踪,闹了一早上,先替我把她哄好吧。”

他讷讷地挠了挠头——自己的两个孩子真是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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