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镇抚司衙门每个月末的评点会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传统项目。
在平时各位同僚只需早上准时出勤,待长官点完卯即刻各自散去忙自己的活。但在月末时,他们还需依次汇报自己本月的表现与心得,俗称揭短大会。
正所谓有压迫就有反抗,在每次月评会前同僚们会暗地里下注并投票选举出本月“最缺德上司”的头衔得主。这项活动甚至可以追溯到正德皇帝在位时期甚至更久以前。
“来来来兄弟们押谁?都下注都下注,买定离手!”
南司自陆炳之下以刘端为长,于是他就十分不客气地扮演起了庄家大哥的角色。
他的面前摆着几个小茶盅,分别代表南北镇抚司及那些都督府里的官老爷们。这群难兄难弟一人手捻一片茶叶轮流投票,权当苦中作乐。
“喂,慎言,到你了!”
夏翎一拍死党的肩膀,祁慎言刚才正走神呢,忽然反应过来该自己投票了。
“大个儿在想啥呢,魂不守舍的?”
“就是,今天怎么这么没精神,不对,有问题!老实招来昨晚去哪儿了?”
“醒醒。”祁慎言伸手朝离他最近的某人打了个响指,“老子精神着呢!”
南镇抚司没有秘密,很快众人就把兴趣从投票转移到了侵犯祁慎言的隐私上。
拆台专家夏翎扶额沉思了片刻,忽然两眼放光:“等等,昨儿陆大人是不是派你去了安记的茶行了......我记得他们当家的是个女人......”
“女人”二字谜一样地唤起了光棍们的热情,众人丢下可怜的刘端纷纷围到祁慎言跟前进行了八卦。
“啊,谁家的姑娘,漂亮不?”
“见没见到面,有没有跟人家说上话?你倒是说啊!”
祁慎言被他们推来搡去的眼看就要架不住了,幸好此刻陆炳忽然进门,他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这么高兴看到陆大人。
“咳。”
陆炳清了清嗓子,所有人立即噤声并迅速列队迎候他的驾临。
他点点头缓步穿过人群,一边打量着众人:今天倒也奇怪,大家的目光不往自己身上看,反倒一个劲地朝祁慎言那边使眼色。祁慎言面有窘色,努力挺起胸膛装出没事人的样子。
陆大人心念一转,顿时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他邪恶地咧了咧嘴,慢慢走到祁慎言的跟前用极为亲切的语气问了一句。
“昨天开心吗?”
祁慎言:???
惨遭领导带头八卦的祁慎言在漩涡中勉强守住了心中的秘密。严格来说他的心并不跟这帮大老爷们同在,那颗心已经随着夕阳和一个微笑飘到了某座深宅里。
“如大家所知道的那样,皇上给我们设的期限只剩一天了,刘端,北司那边有何说法?”
充分满足了好奇心的陆炳此刻已经恢复了常态,他首先挑了刘端来询问,后者从怀中托出一叠厚信封呈到他案上。
陆炳随手撕开信封,塞得满当当的纸落了出来。这些嫌犯的名单的开头分别标以“四”、“三”、“二”的数字,他先拣了写着四的那叠来看。
“四”意味着四角俱全,嫌犯与人证,脏物与案发的时间地点都有清楚的来历。但这些清楚的成色相当可疑。一路看下去他就发现了好几户和北司有嫌隙的权贵人家,颜朔这帮人果然睚眦必报,这起案子上把人家列为嫌犯,看来是打算斩草除根了。
陆炳不禁冷笑,他对颜朔的打击报复毫无意见,只要能交差不管交谁都行。
“大人意下如何?”
见他沉默不语,淮青轻轻询问了一句。
“颜大人真是有心人,拿人原本就是北镇抚司的专职,他能把名单抄一份来给我们看是他客气。你们都分下去瞧瞧,有没有什么有往来的想保的都去跟颜朔说,晚了就来不及了。”
名单被迅速分发下去,南司众人都换上了严肃的面孔认真审阅着名单上的那些人,不时发出惊讶声和啧啧感叹。陆炳看着他们,一语不发。
“颜朔这报复得太露骨了,这样好吗?”
刘端有些不确定地摸了摸下巴,淮青附和着点了点头。
“那以你们所见还差了点什么?”
众人很快展开了热烈的讨论,在这其中只有祁慎言表现得不甚积极。陆炳留心看了看他的反应,他一反常态地表现得很沉默。
“大人有话跟你说。”
夏翎用胳膊肘捅了捅他,他抬起头来正迎上陆炳的视线,这位指挥使正等着他的表态。
“禀大人,颜大人所列的这份名单大致上并无不妥之处,只是我以为......”他停顿了一下继而开口道,“似乎漏了我昨天见过的那家人。”
“哦,是那个茶商的家里,怎么,你有什么怀疑?”
“也谈不上是怀疑——只是您在现场闻到的淡巴菰草味,这可是追踪宛平那个射手的重要线索吧?可颜大人在这些清单上索性忽略了这件事,完全不将安氏及其家人作为怀疑对象。”
“颜朔办事有他的道理。”陆炳敲了敲桌子,“光是手头上的这些名单已经够他忙的了,多一户少一户人家区别不大。”
“可是——”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就在之前祁慎言的秘密恋情还是他们取笑的对象,但现在所有人都在认真地考虑着他提出的疑问。
“我认为就算不把他们作为嫌犯,也有持续跟进的必要!”
祁慎言固执地提出了自己的意见,这个大个子很少会如此出头表态,他的坚决令那些熟悉他的人都感到意外。陆炳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慢慢地思考着他所说的可能性。
“要不还是查查吧?”刘端终于打破了僵局,“和宛平刺杀一事有关的线索都不能放过,毕竟这关系到陆大人的屁股和颜面啊!”
噗——
众人吐血了。
刘端飞快地把一个严肃的议题给掰弯了,连陆炳心中首先浮起的念头都是“原来是你造的谣!”
但他甘于为真理殉身的精神还是值得嘉许的,陆大人一边研究着该把他的饷银扣到哪一年,一边审视着祁慎言。
他没有被刘端的插科打诨影响,表情固执如前。
“行吧。”
陆炳下了最终决定。
“你认为有必要的话,尽管去跟就是。但也记得跟颜朔打声招呼,以免到时候闹得两司之间不愉快。”
“是!”
祁慎言大声应道。
陆炳不打算把整个上午都浪费在讨论上,他宣布议事就此中止,随后给所有人安排了任务。刘端是最后一个被点名的,陆大人屈尊从堂上走下来,带着怜悯的神情拍了拍他的肩膀。
“刘兄,咱们找个僻静处聊一聊人生,你意下如何?”
不知为何,祁慎言似乎认定了安家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他的敏锐直觉几乎已经将他们引到了真凶的面前。就在昨天傍晚,安菲娅怀抱着一身血迹的无名站在他的面前,他为她的美丽动容,但也从她那里感到了一丝微妙的违和感。
无名显然没有这样的烦恼,她心满意足地从棉被和枕头的包围中醒来。
尽管只是个客房,但她仍感觉安菲娅就像还陪在身边似的。她抱着枕头窃笑了一下,坐起身来尝试着活动手脚。
被马车撞到的那条腿伤得十分严重,大夫用木板和布条为她加固了伤口,现在她只能慢慢地移动身体,这让她有些不耐烦。
“这就想起来了,不再多躺会儿?”
无名产生了阳光从房间内部照进来的错觉。
安菲娅站在门边一脸欣慰地看着她,手里还端着一个木质托盘,上面摆着些早点。但无名已经不关心食物的问题,她掀开被子就想下床。
“别!你的腿还——”
没等安菲娅阻止她,无名已经勉强地站稳脚跟了。她那条伤腿根本无法着力,但并不影响她扶着墙与对方平视。
无名的身体几视疼痛如无物,更多的时候疼痛带来的仅仅是强烈的刺激和充满迷幻感的晕眩。
“我好多了。”她真诚地说道,“谢谢你照顾我。”
“哪儿的话,明明是你救了我,还害你受了重伤。”
安菲娅连忙放下托盘上前扶她,她非常顺从地享受着女主人的照顾,甚至手指悄悄掠过了她手臂的皮肤。
“你不用担心我,我的伤不疼的,真的。”为了证明这点无名努力地挪动那条伤腿,她真的对□□的伤无动于衷。
两人的说话声惊动了屈念秋,他迅速循声赶来,正看见安菲娅搀扶着无名试图让她安生坐下。
“屈爷,您好呀。”
爱屋及乌,对安菲娅的义弟无名也心怀好感,非常礼貌地和他道了声好。
屈念秋双唇紧抿,自从看到她的第一眼开始他就觉得这个人的出现十分蹊跷。就在罕叔警告过他的当天,一辆原属于自家的马车差点撞上了姐姐,又有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冲出来救了她一命。这一连串事件不由让他心生疑窦。
但碍于姐姐在场,他无法将这份怀疑化为敌意。
屈念秋的脸上带着无懈可击的礼貌笑容向无名问候着,他一边向她走近一边试图从她看出任何不正常的地方。
可惜无名的精神早已被疯狂与无序占据,所谓的异常,在她身上不过是常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