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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两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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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文如流水般在京城内各个机构间流转,在其中有罪或无罪的人们被一视同仁地归档收纳进庞大的档案海洋。他们在生活中有着诸如父亲、丈夫、兄弟、儿子等身份,如今又有缘共为阶下囚。

北镇抚司的杂役们汗流浃背地搬着箩筐,来往的人之间火气颇旺。

“妈的,走个路磨磨蹭蹭的,早上出门没吃饭呐?”

颜朔照例站在路边以辱骂声来鼓励下属们,没人跟他顶嘴,一个个地忍气吞声加快了脚步。

陆炳看了看,这里确实没自己什么事了。

“收监的手续都办妥了,这里有你看着那我先回去了?”

颜朔眯着眼点点头。

“去吧,替我向你家老陆问好啊。”

“行,得空上我们家吃饭——看你天天一个人吃独食,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面前这一堆来来去去的生死簿并未让两位长官产生多少感慨。见惯了大浪淘沙,今天这场不过是规格高些的清洗活动。

正要分别时颜朔忽然又想起来还有桩小事,他指了指陆炳的后背。

“先前那一箭的伤到底重不重?看你脸上总是若无其事的样子,该不会只擦破点皮就想出来混个公伤吧?”

陆炳试着活动了一下左臂和肩膀:“马马虎虎,想痊愈还得等一阵子。”

“哦......”颜朔若有所思,“究竟哪位义士这么热心为民除害,我倒想见识见识!”

“说是要见识。”陆炳默默看向颜朔,“其实心里已经有底了吧?颜大人,有时候我实在不太确定......你究竟站在哪一边?”

颜朔的脸上挂着歪斜的笑容,没去答他的话。

对于他向商会施压的事陆炳是清楚的,两人间保持着心照不宣的沉默。

颜朔想送他到门口,陆炳谢绝了,他们就在北镇抚司衙门的正堂前拱手作别。

北镇抚司的人当然都认得陆炳,一路上人们见到他都停下脚步向他致意,他也逐一回礼。这趟出门的路走得格外缓慢,直到走到没什么熟人的大街上他才驻足回望那座熟悉的北司衙门。

陆炳的沉思被强行中断了,因为他看见衙门对面的大街上有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向他接近。

越走越快。

嗯,看这步伐好像还不太高兴的样子?

近了近了......

总觉得莫菲的浑身缠绕着难以名状的气压,不禁让陆炳暗自好奇到底是谁惹到这个倔脾气姑娘了。

“怎么了,看起来忧心忡忡的。”

他随即注意到了莫菲手中那份笔记,“给我的?”,他向她伸出手去。

但莫菲罕见地犹豫了一下,他略费了点劲才将卷轴从她指尖抽过来。陆炳退到一旁的墙根下快速地浏览了起来,莫菲一言不发站在旁边任他在那阅读与思考。他一目十行,不消片刻已经将笔记中的思路理得通透。

“做得不错,让你费神了。”他像往常那样赞扬了莫菲一句。

但莫菲的脸上并没有因此显得开心,陆炳见状,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

他重新回忆着笔记中的字句,越是推敲越觉得眼熟。

“看样子......笔记里的那些推测方法是我爹教你的?怎么,他老人家心血来潮收你当徒弟了?”

“大概是因为你爹不忍心让我白忙活,所以在旁提点了我一下吧。”

莫菲罕见地话中带刺。

“怎么能算白忙活?你的推测几乎和事实很接近了。顺着这份笔记我们就能通过追踪犯人的行程掌握他的更多踪迹,若真如你所说——”

“可你们没打算去查不是么!”

这是她第一次打断了他的话。

陆炳心念一转,已经明白了她为何如此忧郁烦躁。

可惜当街争执有失体面,莫菲耐住了性子没再说什么。陆炳看着她那副愤慨的样子一时间居然也不知该如何收场,他拿着笔记轻轻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回去再说吧?”

莫菲阴沉地点了点头,但这个“回去”的路程就比陆大人想象中漫长了许多。两人共坐一顶轿子回去,几乎刚上轿莫菲的脑袋就转向他了。

“你们明明知道散播流言和铜钱的犯人只是极少数的一拨人,甚至你父亲推测对方只是单人作案。可你们这样大张旗鼓地把所有人卷进去,其中又有几个人能完好无损地出来的?诏狱我还去过一次呢,那是人呆的地方么?”

陆大人本能地想指出:你去的那是比较温和的一间,但看着莫菲气呼呼的模样还是很识相地没去和她辩白。他完全清楚她的意思,甚至在心底里微微赞同着她。

他哗哗地翻动着书页,纸张上尽是莫菲规规矩矩的字迹。她一如既往地较真,与案件有关的讯息统统计算得毫厘不差。

“这份案卷做得很好,只可惜来得太晚,皇上只给了我们五日之期,五天时间把顺天府翻一遍,太急也太短。”

这是实话,但实话不足以让莫菲平静下来,她指着书页上的字追问着他。

“就算如此,至少也能缩小一下怀疑范围吧?像你们这样放长线广撒网的架势压根就没打算区分谁有嫌疑谁清白,稍稍沾上一点关系就给你们拿下了,落到颜朔的手里这些人以后还有什么机会伸冤?”

她好不容易遏制住的火气又冒上来了,声音逐渐传到了外头。轿夫们都伸长了耳朵想听听何方神圣敢这样跟著名阎王陆炳讲话。

陆大人并不着恼。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当然是请你父亲先上一道书,以此为由请皇上恩准暂缓一阵子啊,你家不是有枚银图章么,就算只剩半天也来得及上书吧?”

“......我爹连这种事都告诉你了?”

“其实是伯母......诶你不要岔开话题啊!”

两人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陆炳汗颜:银图章本是嘉靖赐予大礼新贵们的一种礼遇,准许他们可以不受阻碍地随时向皇帝上书奏事。陆家也有一枚与之相似的银印,但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多。

陆大人头疼了起来,眼前这个姑娘真是越来越不好糊弄了!

莫菲亮闪闪的眼睛直盯着他,一副不给个交待不罢休的样子。陆炳长年审讯别人,今天还是头一次体验到遭报应的滋味。

自己挖的坑,含着泪也要跳进去。

“再放你在我家住下去,真是什么家底都让你知道了。”陆炳头疼地摁压着太阳穴,“你既然知道银图的事,我母亲可有告诉过你它的意义?”

“伯母只是无意间提到过一句,没有往深了说。”

“那是自然,毕竟一时也说不清楚。关于银图你只需要知道它是皇上赐给拥戴大礼者即可。在这起案子中处处透露着攻讦皇上的意味,我们自然要给予坚决的还击。抓到了谁不重要,抓错了谁也不重要,重要的事只有一件:把人全部抓干净。”

他缓和了语气看向莫菲:“但抓到,并不意味着就要发落。”

这才是说到了正题,莫菲不禁坐直了身子等着他的解释。

“兴此大狱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策,因为皇上的心意不容违逆——而若在此时你用一枚象征皇上信任的银印来为那些反对皇上的犯人们求情,皇上将作何感想?”

她没有回答,嘉靖的喜怒无常已经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此时上书不过是火上浇油罢了。逮捕他们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要看事态的发展:若皇上能如愿送生父入庙,那么这些人还有求生的余地,否则只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两弊相衡取其轻,换成你是我也会这么做的。”

也许是因为她并非官场中人,也许是因为朝夕相处的亲切感,陆炳十分少见地耐心解释起了自己的用意。却还有一层话未说:这次大清洗得以如此轻易地进行,全靠莫菲发现的铜钱与铸币厂之间的关联。此案之后凡是与铸币局相关的人士全都蒙上了嫌疑,锦衣卫想拿谁就拿谁,完全不需要再费心思制造理由。

只有这点陆炳还是瞒着她,他不想再看到她那沮丧的模样了。

“那么那些嫌犯还有救的么?”

听了他的话莫菲果然重燃了一点希望,陆炳沉着地点点头:“你既然捉到了真犯人的踪迹就不要放手,以你的方式继续追下去,真凶伏法,无辜的人才能脱困。”

这话莫菲听进去了,她疲惫地闭上眼睛吐了口气,但心中的斗志已开始恢复了。

“只是苦了那些被抓进去当陪客的无名小卒了。”

“谁说他们是无名小卒了?”

陆炳一挑眉,“许多陷进去的人都曾是杨老及其党羽的门生,因为这层关系才被怀疑上的。他们之中不乏后生才俊,你可别小看人家啊。”

“我哪有说他们,我是说被你们抓进去的那些老百姓。你们整日里忙着勾心斗角了,却要平凡人家跟着遭殃。朝堂上一句话的事,毁的却是寻常人家的一辈子。”

“......”

站得高,望得远,所以陆炳很少有空停下来看看自己的脚下。他见面前的这个姑娘一脸较真的样子,知道此言出自真心。

他沉默了,莫菲的指责令他无言以对。

“行啦,整天老谋深算的,抬头纹都要长出来了。”

莫菲伸手到他面前打了个响指,把他的思绪唤了回来。她轻轻地点出了他的盲区,不啻于当头棒喝。他沉寂在心中的愧疚愤懑就这么被翻了出来,他很想对她倾诉,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简单的“我明白”。

两人共同享受了片刻沉默,莫菲不再追问他,她知道他就是这样爱把烦恼埋在肚里的性子。

她充满理解地向他微笑。在时隔多年后,那笑容依然是他心中温暖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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