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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离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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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养士都一百六十四年了,仗义死节还得拖到今日啊?”

夏翎蹲在铁牢外百无聊赖地逗着牢中囚犯们。

“嘴上说要死节,可事到临头又不肯主动去死,这就让我们很难办了……”

他捏着鼻子站起身来俯视那些阶下囚。这批犯人全是国子监里的青年,个个都以读书种子自居,讲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

锦衣卫同这些人的斗争经验十分丰富,为了体现对读书人的礼遇,每人都分配了一个小单间。虽然未加镣铐可牢房就那么大点空间,关进一个人放进一个恭桶就再容不下其它。

蓬头垢面的学子们努力挤在墙角试图远离那堆秽物。犯人间的待遇也有着微妙的不同:态度较好或长得顺眼的领个大桶,尚有一点生存空间。脾气差或者长得碍眼的只给个小桶,种种腌臜邋遢不可言说。

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们就以这种形式顽强地向皇帝表达抗议之情。

过道那头传来脚步声,夏翎回头看去原来是仵作过来了。由于长年和尸体打交道,他对恶劣环境有着天然的适应力。仵作和蔼地冲这个后辈招了招手。

“伍哥,陆大人回来了么?”

“大人正在后头的小屋里休息,你有事找他自去便是。”

“没……没有,我就问问。”

夏翎敷衍地笑了笑,仵作看他这副神情就明白了,他探过身来压低嗓子问道:“是不是想打听一下大人心情如何?告诉你也不妨——昨天叮嘱你先回来替我们打点好把大人受伤的事瞒下来,没想到你小兄弟这么靠不住,当天陆老爷和陆夫人,哦还有那个未来陆夫人……就都知道了。”

他的语调充满同情。

“陆大人很生气,他说你明年的禄米例银也要扣一半。”

“嘶,别吧……这么狠?当个人吧!”

“那你有意见去和大人当面提,我不拦着你。”

仵作平时不苟言笑,资历又老,大家都很拿他说的话当回事。偶尔开个玩笑就唬住了夏翎这个顽劣青年让他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

“晦气!”

夏翎恨恨地踢了一脚铁栅栏。

对于这个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的家伙仵作很有好感:他向来热爱跟低智商人群打交道。

“到底要在这里待多久呢?”

他半是抱怨地念叨了一句,顺便给面前牢里的水壶中添了一瓢水。

“……你们这,这是在喂牲口吗!”

从那个囚犯干涸的嗓子中突然迸出一句话来。看面孔还是个五官清秀的人,眉眼间带着点学究式的固执劲。仵作抬眼瞧了瞧牢门上的小木牌,犯人叫冯谦,看样子挺年轻。

“不要傲,人也好,畜生也罢,都是要喝水的。”

仵作漠然地看着他,瘦胳膊毫不费力地伸过栅栏将水壶向对方推了推。

“你运气不好,进牢里前就得了痢疾。按说你这种情况就算病死在这里也无需他们来负责。”

他说着话,又添了一瓢水。

“摸摸自己的嘴唇,都干得发裂了。再这样发痢就算不用刑你迟早也要因为失水过多虚弱而死。作为半个大夫,我建议你……多喝热水吧。”

冯谦愤怒地仰起头啐了他一口,正吐在仵作袍子的下摆。他提起衣角看了看,并不动怒而是对夏翎说道:“没我们事了,走吧。”

夏翎还想发作,让仵作直接拖走。

“不过是一根筋的书呆子,叫人给撺掇着去当马前卒,和他斗气有什么用呢?”

两人逐渐走远,直到走得看不见人影走得悄没声了,冯谦才默默地从地上爬起。他左右看了看没人注意到自己,这才勉强握住壶把,对着壶嘴拼命地啜饮。

……

陆炳兀自蹲在黑漆漆的小屋里思考人生,两个部下就这么很不识相地冲进来了。

“谁啊大晚上的灯都不点,坐角落里吓唬人玩吗!”

夏翎不小心被他绊了一跤,骂骂咧咧站起来到屋外取了支点燃的蜡烛。回来一照,房间正中央端坐着自己顶头上司。烛火照亮了房间,但没照亮陆大人那张黑脸。

陆炳平时不怒自威,现在怒了更威。仵作悄悄在心里想着:这回夏翎的钱不扣也得扣了。

他如实向陆炳回报了牢里的情况,陆炳耐着性子听完,抬抬手表示明白。

但仵作看着他,似乎还有话说。

“伍主事你还有别的事么?”

仵作欲言又止,他心中想的是陆炳遇袭那晚,南镇抚司人马出行的事原本没有几个人知道,但凶手却已经在宛平设下了埋伏还安排好了逃脱路线。

他有万千怀疑,但夏翎在场他又不能贸然开口。陆炳盯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大人,我想告个假。”

“告假?这种时候?”

陆炳和夏翎都疑惑地看着他,仵作坚定地回答:“是,这阵子家里出了点事,我想抽两天空去处理。”

仵作向来是最勤勉的那个人,因此他提出告假的请求时也没人能拒绝。陆炳有些不情愿,但思量一阵还是许了。

“多谢大人体谅,那属下先告退了。”

“哎那我也——”

“夏总旗请留步。”

夏翎蹑手蹑脚想开溜,可惜连房门都没走出去。

“咱们来聊一聊你明年的待遇问题吧?”

……

夜晚的京城已经入了禁,还在外逗留的人如被发现一定会遭到责罚。但规矩视人而异,严世蕃从不在乎宵禁。他自己就是京兆尹的官吏,区区宵禁耐他何?

因此他仍然与朋党们肆意宴饮。酒楼里请来了新的女人,还带来了新的玩法。他的独眼中闪着淫猥的光,不断在杯盏与白皙的肌肤上游走。

“严大才子,令尊对于先帝入庙称宗一事到底啥看法,你也给兄弟们兜个底,不然我们心难安啊。”

严世蕃不以为意地一摆手:“我家老头子管着礼部,礼部那是什么地方?讲礼貌的地方呀!什么是礼貌?遵循先帝遗旨就是礼貌。张璁之流说的话……统统不算数!”

他用力强调了“先帝遗旨”四个字,周围人还有些不放心,但酒意正酣也不好太过追问他。

“您还顾虑什么呢?”

他懒懒地冲邻座的人笑道。

“毕竟当今圣上格外重孝道,光是搬出那套繁文缛节真能管用?”

“不——怕,礼部不点头,户部工部与我们同气连枝,那就是我们说了算。”

他愈加猖狂甚至连“我们说了算”这近乎大逆不道的话都说出来了,邻座的人讪笑着陪了一杯酒,心里还忐忑着。

酒壮怂人胆,怂人们几碗黄汤下肚也被严世蕃哄得情绪高涨了起来。忽然门被人一下子不客气地撞开了。

“谁啊!”

坐在他对面的某人嚷嚷起来了,但他一看清来者立刻站了起来。

所有人都站起来了。

颜朔拄着他那根著名的拐杖,背后跟了两个北镇抚司卫视,正笑眯眯地打量着众人。

“别管我,继续,继续啊。”

“不敢当,不知颜大人还有这两位钦差来此有何贵干……?”

先前吼颜朔的那个人颤栗着讨好他,颜朔斜了他一眼。

“无它,唯干你尔。”

早有两名卫士左右挟住了他,那个人的酒彻底醒了,从头顶寒到了脚尖。

“这儿看的人多,咱们斯文点,就不绑着你了,老实点跟我们走吧。打扰了其余几位大人的雅兴,大家吃好喝好啊!”

颜朔非常潇洒地挥挥手,伴随着噔噔噔的拐杖声离开了。席中各人都面无血色地看向严世蕃,他倒泰然自若。

“那位兄弟怕不是犯了什么别的事吧?都跟你们无关,哎呀怕个屁啊!”

他的注意力居然还集中在餐盘里的烤鸭上。

酒勉强才过一巡,催命的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惊得他们几乎跳下座位。

“嘿嘿嘿,又是我,真是不好意思刚才抓漏了,还得再跑一趟。”

颜朔靠在门框上搓着手掌,这次他连点了两个人的名。

酒客们拿着杯的手都在不住地发抖,有几个人想起身离开却被严世蕃按住了。

“走什么啊?锦衣卫真要拿你你走得掉吗?听我一句话,就坐在这吃着喝着,我还真不信一个小千户能把我们怎么样!”

他这前半句话说得情真意切,话糙理不糙。人们麻木而认命地坐回到座位上,满桌的珍馐此刻在嘴中味同嚼蜡。他们几乎期盼着抓人的队伍一次性把事办完好给自己一个解脱。

咚咚咚。

“惭愧,还得再带一个走,打扰了各位大人。”

咚咚咚

“哦哟你们还没走啊,真方便,这三位大人请随我走一趟。”

咚咚咚……

“严世蕃,你很坐得住啊?”

颜朔支着身子盯住了眼前这个酒徒。严世蕃作势向他伸出双手。

“颜大人,这回您来可是要将我缚了去的?请吧。”

“你误会了,我来就是给你招呼一声,晚上来来去去地打扰你们,实在对不住。”

“哪的话!满朝尽知皇上最宠信的那个蓝道长得了上天喻示,一日之后将天降祥瑞。得赶在大日子前把积累的事办完,这点我们理解得很。”

颜朔扭曲的脸庞也没有吓住这个狂人,两人不动声色地交锋一个回合,颜朔拱了拱手说声改日再见。

严世蕃跌坐回凳子上,他满斟一杯酒,朗声敬道。

“敬在座诸公,愿各位前程似锦!”

没有人回答他,除了他所有人都被锦衣卫抓走了。

他郑重地把酒洒在了地板上,随后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敬明天升起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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