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人醒了。
准确地说,是被打醒了。
在颜朔连夜忙着给人罗织罪名的时候,陆炳也同样以督办长官的身份守在现场。坐等了一晚上,收获寥寥,到凌晨时分他终于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他一场睡眠堪称鸡飞狗跳,在梦里他恍惚觉得自己身陷一场无止境的暴力漩涡。梦中的他被无数的人拉扯着,有的是过去已经被他制裁伏法的人,有的面孔不清,是他将抓而未抓的人……
梦境尽头有个遥远而熟悉的身影,待他想看得更清楚些时,梦醒了。
“嘶……”
陆炳郁闷地揉了揉肩膀。
这觉还不如不睡——梦里被人打了一晚上,醒来后还浑身发疼。之前带莫菲去见蓝道行,那神棍说莫菲的梦魇症很快就会消退……
陆大人的疑心病发作了:这他妈别是转移到我身上来了吧?
满腹起床气无处发泄,陆炳一脚踢开了面前的桌子,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厚木板门刚打开外头的空气就涌进这个不开窗的小房间。在这里闷了一晚上,是该出去透透气了。
“陆头儿好!”
“老大辛苦!”
沿路上不断传来问候声。
这几个守牢房的老吏都是从前线上退下来如今领个闲职养老的人。其中大多为陆松曾经的部下,与陆炳打交道时亲切而随意。
“陆大人熬一宿辛苦了,先吃个包子填填肚子吧?”
“几位师傅有心了。”
他也不跟这些人客气,拉了张椅子坐了下来。有人替他拿了双筷子,面前放着碗红枣粥,一小碟切好的酱菜,旁边摆了一笼烧麦一屉包子,还有油饼、枣糕、扁食、烧鸭四样吃食。
“怎么,今天伙房那几个人兴致很高啊,大早上的还弄点花样出来。”
“大人猜错了,伙房那两位老哥是一如既往地懒,每天翻来覆去就那样……”
“是今天知道您在这儿才弄的,咱哥几个也沾沾光蹭个饭。”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话,一边都脸上带着长辈特有的和蔼表情看着陆炳。可惜这几位过去都是锦衣卫的凶神恶煞,上了年纪脸上多添了几道褶子,笑起来更吓人了。陆炳被他们盯得心里有点发毛,底下头默默吃自己的早饭。
嗯,这个小瓷碟子我家也有。
那口碗跟我家的好像是同款。
还有这个食盒……这他妈不就是我家的么!
陆大人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几个老伙计察言观色知道他已经察觉了,顿时一群人满脸姨父笑地盯住了他。其中一根最老的油条代表众人发表感言。
“说句没规矩的话,咱当年也是跟着令尊做过事的人,大伙看着您一年年地……过来。”
其他人忙不迭地点头附和对对对、是是是。
“我们也很替您高兴,您看这个,嗯,不错!”
文化水平有限,他挑了最朴实无华的“不错”来表达心中感想。
陆炳已经知道食盒是谁送来的了:往常他若在衙门里通宵值勤,早上也不过是和其他同僚一起吃伙房提供的东西,偶尔上街吃,从没让家里送过。
曾经铃儿心血来潮给他做过一次早饭让他带去。盛情难却,扔也扔不得,陆大人心情复杂地吞下了那个放了许多盐的包子,然后一口气喝了三碗水。
表面工夫还是要做的,陆炳心里意外却没表现在脸上。他划拉了一下面前的碟子皱了皱眉——
“大清早的,这弄得也忒油腻了。”
众人忙于“沾光”,无心听他在那端架子。他也不再吭声,吃了一口酱菜又喝了一口粥。
这帮锦衣卫无论老少吃饭都是风卷残云。那么大一个食盒顷刻间就被他们扫空了。众人食毕,拍拍肚子站起来四散而去,只留下两个白天不值班的人替他收拾餐具。
“昨天一夜都太平么?”
有人给他倒了杯消食的茶,他捧着杯子向对方问道。
“回大人话,颜矮子带队出去搜刮了一波,一切还算顺利。”
“明白了,你交了班也早点回家歇着吧。”
“哎!多谢大人关心。”
如严世蕃所期的那样,今天的太阳也稳稳当当升了起来,盘在正当空傲慢地把光洒在人们头顶上。
然而那些晚上就被匆匆投进牢里的人们无缘见到它。
安菲娅抡起藤条拍打着晾在绳杆上的被子。很难想象她纤瘦的身段握着藤条能挥出那么大的力道。
屈念秋缩了缩脖子,眼前的情景让他想起了某些不愿想起的回忆。他同情地看着那条被子。
“姐,我今天要出门,中午不回来了。”
“行啊,去你的。”
她头也没回地应了一声,继续忙活着家务。屈念秋本想指出她刚才那句话在汉语里其实不算好话,但看在藤条的分上他忍住了。
他道了别,点上两个得力的帮手陪他一道出门。车马已在门前备好,周遭的人们向他问好给他让路,而他也亲切回礼。在这块地盘上他俨然是个混出点名堂来的人物了。
“屈爷好哇!吃了没?”
一上马车就看到杜刑蹲在里头侯着他。屈念秋咕哝了句你也好,忽略了他没话找话的套近乎。
“路上赶快点,我家里有事急着回去。”
一方面是想中午早点回家,一方面是不愿看到杜刑这张脸在自己跟前晃来晃去。
“得——嘞,您二位坐好咯!”
车夫扬鞭赶马,车轮轰隆隆地辗过路面,引得行人们匆忙避让,骂声和惊呼声交织成一片。
“六儿那头都说好了么。”
屈念秋闭着眼问了同车的人一句。
“道理都和他说通了,但死到临头任谁心里都会犹豫。”杜刑收起了谄媚的笑容,正色答道:“罕叔和我腾出了一家空铺面,都布置好了,给锦衣卫来的那个刘头儿也塞了不少钱。就差这个六儿把行刺的事给揽下来,我们把人交给锦衣卫,这就算完了。”
暂时完了,屈念秋在心中纠正了一下。
“光是交个人未免太敷衍,行刺的动机可充分么?”
“这您就有所不知啦,六儿是个窝囊废,但他老冯家有个幺儿很有出息,进了官学读书。不知怎地说错了话犯了事让锦衣卫抓去了好久都没消息,他们家没啥背景,想救人又不得其法……”
他咽了咽唾沫看向屈念秋。
“正巧出了陆指挥使遇袭的案子,锦衣卫紧着问我们讨凶手。我想来想去,也就六儿这种无牵无挂的人适合拉去背这口锅。他欠的账又多活得又落魄,要我说这日子过得也什么滋味。他就一个心愿,想请您疏通一下关系设法把他亲弟弟弄出来,要有这份功劳在那他死后冯家也肯认他这个子孙……咱算是功德一件啊!”
他一拍大腿,说得是唾沫星子飞溅。屈念秋不动声色地往旁边让了让,心里盘算着他刚才说的那些话。
“救人的事,我没有那么大能耐。”
“我的爷啊,先把活揽下来,办不办得成这不以后再说的事么?咱也保证尽心尽力替他完成遗愿,要真的不济那也只好认命,我杜某人提着香火纸钱上他坟前给他磕头赔罪——不然您说还能怎么办?”
屈念秋没买他的账,给了句“先见见他吧”。
杜刑为他们的会面所选的地点是个废弃的旧屋。如今里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正中央摆了桌酒席,几个汉子围着一个人陪他吃喝。
“他就是冯六。”
“我看见了。”
六儿已经被灌得有些断片了,他这辈子都没受到过这样的礼遇。嘴唇上泛着油光,眼睛里有了点生气,这个瘦骨嶙峋的可怜人久违地被当成个人看待了。
“给屈爷问安了。”
一桌人见他来纷纷站起身,屈念秋抬手示意他们坐下,一指座中的六儿。
“都坐下,先把这位兄弟照顾好,今天他才是正角。”
众人又看向六儿,他喝得糊里糊涂,醉眼迷离地打量着屈念秋,两人就这么对视着。
“你……就是屈,嗝儿,屈爷?年轻,真年轻……”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缺了两颗牙的笑容,满身酒气,说话时舌头都打结。
“来,来吧……趁我没,没反悔……你答应我的事……也别反悔。”
六儿趁着酒劲猛地掀翻了桌子站了起来。他挺直了脊背人们才发现他几乎和屈念秋一般高。两人就这样对视着。
“你坐。”
屈念秋走到他身边一按他的肩膀,六儿颓然跌了回去。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我是六儿——”
“不对,要你爹娘给你起的那个名字!”
他严厉的语气忽然唤醒了冯六脑海里的朦胧。
“……冯其昌……”
六儿的嘴唇蠕动着,他觉得自己被当成一个人了,即将要做这辈子最后一件属于人该干的事。
“对,冯其昌。”
他用满布血丝的眼睛瞪着房间里所有人。
“冯其昌!我的名字叫冯其昌!”他突然哭喊着拍打座椅激动地咆哮,“我有名字!我不叫六儿,我大名叫冯其昌!”
“好。”
一条绳索鬼魅般绕上了他的脖子,将他的话语连同生命紧紧扼住。
“你的名字,叫冯其昌。”
他的手猛烈地向后挠着,但左右两个壮汉扑上来按住了他。
“你有一个亲弟弟,叫冯谦。”
冯其昌那靠着椅背的脑袋向后仰着,翻着眼睛死死地望向屈念秋。后者身体前倾,也俯身迎上了他的视线。
“对于手足之情我略知一二,你的愿望,我会替你完成。”
他直视着冯其昌说出了这句话。
醉汉的腿无力地在地上最后踢蹬了几下,终于不动了。他眼中刚焕发出的神采消失得一干二净,下身因为死亡引起的肌肉松弛而失禁。冯其昌带着最后的尊严走了,留给在场的生者一地秽物和满屋子的臭气。
屈念秋将绳子递给身边的人,嘱咐了几句之后就离开了。周围人连同杜刑在内,所有人都满怀敬畏地目送他离开。
直到傍晚,安菲娅才等到自己弟弟的归来。那时她正跪在神龛前做着晚祷,屈念秋一语不发地走了进来盘腿在她身边坐下,然后身子一歪,一头靠倒在了姐姐的膝上。
安菲娅也没有说话,她伸手轻轻摸着他头发,就像他还是当年自己捡回来的那个野小子一样。
……
久居陆府让莫菲的举手投足间越来越有明朝女性的范儿了。陆铃美滋滋地看着她心目中的未来嫂子在厨房里走来走去,觉得这份变化里也有自己的功劳。
“嫂子,啊不,莫姐姐原来是会下厨的呀!”
“很奇怪么?”莫菲抓过抹布擦了擦手上沾的面粉,“以前一个人住的时候,休息日没事情干就买了食谱自己在家做着消遣,久而久之就学会了。”
她看向铃儿,这个小丫头最近怎么总好像在盘算什么事的,动不动还一个人偷笑。
“怎么了,你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合口味的?那我改改。”
“没有没有!味道好极了!”
铃儿拼命摇头,唯恐莫菲以后不肯再亲自做饭了。
“你们兄妹俩啊,神神秘秘的……”
莫菲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打开了橱柜去找糖罐。
“诶,这不是我早上剁的肉馅吗。怎么还在这儿,那你今早端出来的馅是哪来的?”
“咦,是哦……”
她忽然捂住了嘴。
“呜啊!我拿错了!那盆馅是我几天前试着剁的,后来搁那里忘了用……都放那么久了……可能有点坏了。”
莫菲:???
当日,南镇抚司遭遇了史上最严重的食物中毒事故,唯独陆炳因为没碰油腻的点心而逃过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