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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世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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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元年,朱元璋设善世院以统领佛教事务,后续又将此职能归于礼部下辖的僧录司,从此明朝的佛教管理体系就基本确立了。僧录司的僧官们虽是出家人,但权力与威信同那些俗世官员并无二致。

然而本朝皇帝推崇的是道教,不禁让人对僧官这份工作的前途心生疑虑。

莲如是从地方上拔擢来的僧人,言谈举止相比那些土生土长的京城僧官是要少了些官场气。无人知晓他在佛教经典上的造诣究竟有多深,只听说礼部的官员们对这位新人十分看重。

“莲大官人是塞了多少贿赂才换来这身衣服的呀?”

“这个么......不可说。”

莲如伸出手指作势要去弹落无名头戴的僧帽,无名立马捂着脑袋缩回去了。她十分爱惜自己浓密的黑色长发,无论莲如怎么劝都舍不得剃掉。莲如无可奈何,只能让她戴顶僧帽敷衍过去。好在无名外貌上显得颇年轻,经过的路人们只觉得这个小沙弥白净秀气,倒没有想到她竟是女身。

“你的腿伤恢复得怎么样了?”

莲如一边向那些朝他行礼的路人们还着礼一面不忘询问无名的身体状况。无名翻着白眼指了指手里的拐杖,“大和尚你眼瞎么,我要是伤好全了还用拄这个?”

“色字头上一把刀,你这是咎由自取,又怎么好意思朝我发脾气呢?”

“你个和尚懂什么呀,对驴弹琴!”

和尚的薄嘴唇微微弯出个弧度,不出声地嘲笑着无名。

“我确实是无法理解你这种怪癖,不过你卧床偷懒这段时间该做的事可一件不少地都压到我头上了,僧录司里人手少,我没工夫一直替你扛着的。”

“怪不得你头秃了......不过还是谢谢啦,和尚人最好了!”

一说到自己的理亏处,无名很识相地拍起了对方的马屁来。他们二人一个多欲、一个冷淡,性格上天差地别,能放在一起合作也算是个不小的奇迹。莲如掌握着庞大的财力,连喜欢独行的无名也会忍不住溜到他那里蹭点经费来弥补自己喝花酒的开销。每次逮到她偷懒时莲如都会绝望地耸耸肩,把她塞进来报销的那些烂账一笔购销。

有钱,任性。

“鸟铳的原型已买到手,相应的匠人也雇好了,一个月内就可产出十支来,足够我们使用。”

他捻着手里的佛珠像算账般轻轻自言自语着。

“那些大路货你爱用你用去,我只用我订的。”

“好、好,随你、随你。”

这是来自真·佛系青年的回答。身居高位的莲如并不像周围那些僧官一样年长,他的岁数顶多三十出头,一双眼睛澄澈得仿佛能照穿对方心中所有私念。他在讲经时身形挺立如劲松,听众们不自觉地就会沉浸在他的声音中为其庄严姿态所服。

一真一假两僧人前后脚进入了民居之中,房间里小器地只点了一支蜡烛。屋主坐在椅子上正等候他们光临,从蜡烛的长度看已经等了好一阵子了。

“老爷子,让你久等啦。”无名有些雀跃地单脚往前跳了两步靠近了老人,“之前我受了腿伤不方便出门,如今伤刚好了一点就来了,怎么样,我订的铳你做好没?”

莲如从旁搬了张椅子放到她背后,摁着她的肩膀让她老实坐着。

“有病的人就别折腾了......老丈,她在您这里订的货请拿出来罢?”

老人点了点头,又过问了几句无名的伤势,这才转身进屋去取东西。莲如顺手拣起桌上的另一支蜡烛,递到火苗上点燃了,斜着烛火滴了几滴烛泪到桌面上,把蜡烛立在了那滩凝蜡上。

“你怎么乱动人家东西?”

“这里太暗了,我不喜欢。”

两朵火苗在房间里跳动着,将他们的身影投射在墙面上。莲如一颗颗地数着佛珠,心中默默盘起这阵子在京城各项人力物力的开销来。无名兴奋地搓着手等着自己的礼物。

“让两位客人久等了,小姑娘,请看吧。”

老人抱着一个长长的包裹出来了,他将包裹轻放到桌上,小心地打开了。布面下裹着的是一支外形怪异的火铳,铳把和木托都与海外传入的鸟铳无异,但枪管明显短了一截。

“这就是刻了花纹的铳管呀......”

无名试着将手指探进铳口抚摸内壁上的螺纹。这是明朝那个时代几乎无人见识过的膛线工艺,不知这个老匠人是怎么做到的。

“木托也磨得很顺手,重量么稍嫌轻些不称手,不过要便于携带本身就不该太重。”她端起铳瞄准了莲如,嘴里念一声“砰!”做个了开火的动作。

莲如也在认真评价着这支鸟铳改造后的价值,对无名的胡闹毫无反应。

“老丈,它的射程有多远?”

“视射手的技巧而定,为了尽可能减轻重量我去掉了用于瞄准的部件,就算射得远但射不中目标也是百搭,想熟练驾驭它,还请勤练。”

他的话说得很保守,但从老人的表情上莲如能读出对方的自信来,看来这是支利器。

“好!”

无名抱着铳就不舍得松手了。

“好!”

她连道了两声好,又摸了摸铳尾的木托。木块和铁管嵌合得似乎不太牢固,她暗使点劲一掰居然给掰松了。

“老爷子,这把铳的尾巴怎么是松的,要不您看看帮我再加固一下?”

老人的脸上终于露出点微笑,“原本就是这样的设计,请摸摸接合的地方吧。”

无名顺从地将铳举起来,凑近了烛火一看究竟。原来铳把的木托上左右各打了两个孔,抽出固定的铁栓后托把即可卸下。

“您说铳要做得越容易藏身越好,此铳的铳身可卸,如此设计能将铳分成数个部件,即方便收藏更能掩人耳目。其实我很早就想尝试做这么一番机关,您订的这个单子可真好让我的手艺有了用武之地......”

他们谈的不是杀人的武器,而是一件满注匠心的工艺品,一个沉默而可靠的伙伴。老人心情很好,他请他俩再在屋里稍坐,自己去取配套的子弹来。

莲如向他颔首致意。

“这位老爷子的确有手艺,你运气不错。”

等老人进屋了,莲如凑到无名耳边低语道。无名晃了晃脑袋满意地抱着铳,“等我用它的时候你才晓得厉害呢!”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对了,这位老先生你要如何处置?留之似嫌多余,不过你对他倒挺亲近。”

“你的意思是......”

无名皱起了眉头,她还真的喜欢这个敬业的老工匠。

老人正好提着个小布袋走出来了,无名用手撑着桌面单脚站了起来。见她这幅勉强的样子,老人嘴唇动了动但最终没说什么,他捧起袋子走向无名。

“我想你可能也不舍得,那就算了吧......”莲如的声音轻不可闻,工匠已经离他们很近了,他将布袋放到无名面前的桌上,俯身去解袋口的绳结。

“喀嚓。”

老匠人突然发现自己的视角怪异地倾斜了,同时从自己颈部传来一声脆响。

在他察觉到自己遇袭,察觉到痛苦,乃至察觉到死亡降临之前,无名的手已经干脆利落地折断了他的脖颈。老人的眼睛仍然睁着,脸上只有微微诧异的神情,身体倒了下去。

莲如出手及时扶住了他的尸体,无名跳到了一旁让出座位来,已经停止了呼吸的工匠被扶进了椅子里。和尚转过头来看向身边的无名。

“我还以为你对这位老人家很有好感呢。”

“老爷子是个好人,可惜我这儿有点毛病。”她伸出手指在太阳穴上敲了敲,“对这种事不大有感觉——话说刚才那下他会疼么?”

“你下手很快,应该没受什么苦就去了。”

莲如细致地检查着老人的尸身,最后宣布了结论。

“那就好。”

无名想了想,认真地向已逝的老人鞠了个躬。

“念经的事交给你好了,这些我实在不擅长。”

在这种时刻她总觉得自己心底里应该涌上一些别样的情感,但每次一摸心底总是空空如也,完全不见常人所应具备的愧疚和犹豫。无名的手掌搭在木板桌面上,她的生活跟周围人之间似乎也隔着一层无形而厚实的木板。

“等我们离开后会有人替我处置的,不需要你来操心。之前你联络这位老人家时用的是哪个身份?他做的这行生意,想必早对可能发生的意外有所准备。如果你用了自己常用的身份,我可能得先把你藏起来一阵子了。”

“放心啦。”无名的心情恢复得病态地快,“我留的名字是樊名,有人要报仇?请去找他。”

“樊名?”

莲如哗哗地翻动心底那本账,回忆着与之相关的人名。

“记得原先是个锦衣卫的人,你这祸水东引的把戏倒用得好。”

无名做了个鬼脸,她将火铳珍而重之地用布重新包好,又挎上了那个装着弹药的布袋。因为她做的僧人打扮,就算身上多带些包裹行李也毫不引人瞩目。她率先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刚才杀死老人的那份微弱伤感此时已被彻底遗忘了。

莲如念了一句佛号,关上门跟着她走了出去。外面的阳光耀眼,他又回到了自己最喜欢的明亮环境里。

“和尚,你看那边那三个人,是不是好像......?”

“嗯?”

莲如手搭凉棚远远望去。

前方的路上有三个人,其中一对男女看似很亲近,还有一个跛足的男人拄着木杖一瘸一拐。

三个人相互说着话,正朝向他们两人身处的方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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