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沈炼打过交道的人都会对他那典型的传统文人气质留下深刻印象。尤其是锦衣卫内多不学无术之徒,他的修养在这帮家伙里堪称鹤立鸡群。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都没来得及游玩吧?”
对古代人的旅行速度莫菲还是有数的,花上十天半个月赶路都是家常便饭。她甚至怀疑沈炼有没有成功到达过四川境内。
果然,沈炼的脸上浮现出郁闷的神情来。他挥了挥手中的长包裹开口道:“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找到我的。那天正在山路上,忽然有人横冲出来截住了我们的马车,险些让我以为是遇上了劫道的......”
“也正常,这拨人里就没几个是慈眉善目的。”莫菲十分理解地点了点头。
“原以为此行能去蜀中好好游览一番,顺道尝一尝那里的佳酿。最后却不明就里地被他一封信给召了回来,真是不可理喻之人。”
“就是,恶霸!”
两人重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起陆炳的恶行来,沈炼惊讶地发现:只是一段时间未见,她和陆炳间的关系似乎又近了不少?
书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感觉自己已经抓到了陆炳的把柄。
沈炼和南镇抚司的众人相处得都很融洽,毕竟没有官身就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这点很对那帮土匪的胃口。他遥向远处互殴的人群招了招手,成功地吸引了那些人的注意力。
“沈先生这么快回来了?”
顾淮青气喘吁吁地扔下手里的棍棒,小跑着奔了过来。
平时很少看到他这样满头大汗的样子,只见他跑到沈炼面前就匆忙鞠了一躬。沈炼笑着拍拍他肩膀扶住他,给莫菲解释了一句;“淮青算我半个弟子。”
莫菲侧目:难怪总觉得淮青比其它同龄人多了几分坏心眼,原来源头在你这儿啊!
锦衣卫里的人都是这么相互传染恶习,近墨者黑,看来大明真是要完了。
在自己尊敬的前辈面前淮青总算表现得像个普通少年那样顺从又规矩。沈炼看了一眼他手上磨出的水泡,轻微地摇了摇头道:“别听风就是雨的,未必那么早就会许人呢?”
旁人不理解沈炼话中深意,但莫菲马上就听懂了。
顾淮青被人一语道破心思,颇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
想不到平时早熟稳重的顾淮青遇到和陆铃有关的事会这么沉不住气,莫菲不禁在心里想象着当陆炳发现这件事后脸上会是什么表情。一颗急于八卦的心开始躁动了起来,她也忍不住插了一句。
“铃儿这次只是陪她父母回老家给长辈做寿的,过一阵子就回来了。之前是有听陆大人提过给她说亲的事,但说起此事来他的表情也很不以为然,大概是不看好对方吧?别气馁呀,还有机会的!”
莫菲低声给这位小兄弟鼓着气,却是起到了反作用——淮青误以为自己的小秘密已经传开了,显得一副羞涩又不知所措的样子,让莫菲不禁心生关爱之情。她看了看周围没人靠近,将手指搭在唇上轻嘘一声,向他保证道:“你别担心,这事是我瞎蒙出来的,除了沈先生和我之外应该还没人知道啦。”
顾淮青抬头看了这位和善的姐姐两眼,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踌躇片刻后忍不住吐露了一句心声:“她身子弱,不禁太阳久晒也很怕马车长途颠簸,坐船就更犯晕了......我只是怕她这一路太受罪......”
也许是憋得太久,难得周围有两个知道内情又能保密的人在,顾淮青终于把压在心里的顾虑说了出来。
“到底是平时心细的人,连这样的小事都留意到了,淮青真是个体贴孩子呀......不像某些人。”
莫菲自言自语道,语气渐渐变得咬牙切齿起来。
她默默在心底呼喊着某个给自己送三十斤重铠甲的人好好跟人家学学什么叫体贴!
......
远在皇城内的陆炳忽然感到一阵鼻子发痒。
圣驾在前,他努力忍住了想打喷嚏的冲动,一边在心里想着究竟是谁在背后骂自己。
嘉靖皇帝不仅毫无征兆地召首辅夏言进宫,还将自己也唤了出来。这位皇帝向来喜怒无常,陆炳跟在他的身后一语不发地走着,不断揣摩着他的用意。
“陆炳?”
“臣在。”
“怎么苦着张脸,有心事?”
“皇上勿虑,臣同往常一样,谈不上有什么心事。”
何其熟悉的调子,接下来就该是皇帝的出题时间了。
陆炳对嘉靖的套路摸得十分清楚:这位君主一旦闲下来就开始想着法地给臣子们出难题。他总爱卖弄自己学识渊博,所出的题也往往是些偏门的典故出处。只有在这种时候陆炳会怀念起严世蕃那张肥脸来——此君虽然丑胖贪婪令人生厌,但在揣摩圣意上的本领确实无人能及。
他毕恭毕敬地等着皇帝发问,看他这表情嘉靖也忍俊不禁道:“行了,别摆着张苦瓜脸,朕看了心里发堵,今天就放过你罢。”
“臣惶恐,学识浅薄让皇上见笑了。”
嘉靖果然嗤笑了一声,笑容又很快化为了愁容,他指着面前的一片空地对陆炳说道:“刚才就在这地方......夏言,他站在这里。”
陆炳只能答一声是,他知道皇帝并未打算让他附和或发表意见,只当他是空气般自言自语。
“入京十七载,先前多得张孚敬辅佐,一路上遇到些难关,都有他和桂萼在替朕解忧。如今孚敬致仕养病也有三年了,朕......颇惦念他。”
“张公为人刚正勇毅,臣一直敬佩他。”
“刚则刚矣,有时又嫌他太直了。”嘉靖怀念地叹道,“在那之后首辅之位就轮到了夏言,他嘛,忠也是忠的,就是这脾气比孚敬还大。稍有事不合心意就写在脸上摆给朕看,想必是嫌脚下这片土地脏了他的鞋子罢。”
“皇上何处此言?”
“你又装傻,莫非你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宫殿内的装饰奢华而略显浮夸,殿中弥漫着香薰的味道,却夹杂了一丝不合时宜的腥膻味。远处隐约能听见一两声兽吼,显得此地更加不同寻常。
“回皇上话,此地是豹房。”
“或也可说是亡国之房。”嘉靖点点头补充了一句,“在这里召见夏言倒是件趣事,你可曾看见他脸上那表情?夏大学士整天坐在书房里不苟言笑,偶尔让他出来亲近亲近飞禽走兽们算给他来点新花样——你怎么看?”
“臣以为......以首辅的性子,似乎不宜在此地召见他。”
嘉靖沉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夏言的直脾气也是出于一片真诚,是不该拿他来开玩笑。西苑豹房恐怕是他最讨厌的地方,毕竟,这里是朕的兄长曾经住过的房子。”
皇帝一边说着一边在房间里走动起来,他的手抚摸着殿内的立柱,又看了看掌心灰尘。
“都说豹房是武宗淫乐之所,看这灰尘满地不干不净的样子,真是名不副实。不过以兄长的性子,可能带点脏兮兮的东西才合他心意。毕竟历朝历代论起离经叛道来无人能出武宗之右。是个有脾气的人,也是个可悲可叹的人。”
“臣不敢妄议先皇。”
“怕什么,斯人已逝不会和你计较,只有活人的唾沫星子才会把你淹死。但既然武宗不忌惮他们,那朕也不怕——这脏兮兮的地方很合朕的心意,将来朕也要住在这儿!”
嘉靖一番掷地有声的话惊得陆炳几乎要抬起投来直视皇帝。
西苑豹房乃是正德年间朱厚照所做的最臭名昭著的决定之一。明朝在中国历史上算是相当热衷豢养动物的朝代,除了供儿孙玩乐的猫儿房、鸽房,也有饲养虎豹狮子这些猛兽的地方,更有如大象这样的庞然巨物,宫内宫外各设有饲养场所。南镇抚司辖下的外象所就是为了补充宫内所需之用。
而在正德年间,掌权的皇帝朱厚照干脆直接搬进了豹房日夜享乐,其荒唐之举引得满世非议,他却不以为意地继续沉迷其中。
“当然不是住在这里了。”
看出了陆炳的反对,嘉靖抬起手示意他向远处看去。
“豹房原址确实不宜朕居住,多牲口,多腌臜之气,不是个能让人静下心来修道的地方。但这里地方宽敞,景色也不错,另起一宫足以供朕修行和居住了。”
“皇上,臣不解您此举究竟何意。”
“何意?”
嘉靖重复了一句,看着陆炳的眼神中包含着复杂的情绪。
“夏言走了之后你才到的,也难怪你不知道刚才我们所谈的事情。朕已想好了,在这西苑起一万寿宫,将居所移到此处。今后凡与朝政有关的事情一律移至西苑处理,当然内阁仍按旧例不变,只是朕要搬个家罢了。”
说到此处嘉靖忍不住大笑了出来。
陆炳小心地问了一句:“可否请皇上明示此举的深意?”
“没有深意。”
嘉靖用轻松的口吻说出了一句足以震撼朝野的话来。
“是朕想让位于贤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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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明史》列传八十四:璁以名嫌御讳请更。乃赐名孚敬,字茂恭,御书四大字赐焉。嘉靖口中的张孚敬即张璁,因璁与嘉靖的熜同音,为避讳而改。
注2:《万历野获编》:嘉靖十年兵部覆勇士张升奏,西苑豹房畜土豹一只。武宗豹房的旧址有争议,西苑是其中一说,历史上嘉靖后来移居西苑万寿宫。本书取豹房在西苑的说法,后续对此还有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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