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陆炳只是怀疑最近皇帝有些神志不清,现在怀疑变成了确信。
“朕是说——如今正是退位让贤的好时候。”
仿佛怕他听不清似的,嘉靖特意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弄不清皇帝是不是又在开什么恶劣玩笑,陆炳只能干巴巴地回答道:“皇上如今正值壮年,皇子又尚年幼,让贤一事是否太早了?”
皇帝忽然走了下来凑到了他的面前,双眼久久凝视着他。
陆炳就这么面不改色地经受他的审视,连眼都不眨一下。君臣对峙片刻后,嘉靖短促的笑声打破了沉默。
“哈!你当真信了?”
“......皇上。”
几乎在他说话的同时陆炳长舒了一口气:君无戏言,当嘉靖说出自己要退位时他差点就不知所措了。
陆大人强忍住一掌劈晕他的冲动等待他的解释。看到终于有一次能成功唬住陆炳,嘉靖的脸上写满了得意之色,“你啊,就是不识逗。”
嘉靖懒懒地伸直了右臂,黄锦见状赶忙拿起皇帝惯常的那件蓝底棉布道袍替他穿好。他抬起袖子轻嗅了嗅棉布上的熏香,满意地叹道:“还是这身衣服穿着舒坦......你在这屋子里也闷得久了,随朕出去逛逛园子吧!”
他亲切地执起陆炳的手领着他走出了豹房。
以陆炳锦衣卫千户的身份,能得皇帝携手同游可说是莫大的殊荣了。嘉靖平时刻意与群臣保持着距离,记忆中也只有老臣张璁得到过这种礼遇。
看陆炳的表情有些不自在,嘉靖指了指头上的竹冠说道:“侬弗要这么紧张,今日只当我是陈道长就好。”
陆炳回以苦笑:“我就是怕您来这套啊!”
兴致勃勃的皇帝拽着一脸沮丧的锦衣卫指挥使登上了太液池中的一叶扁舟。
明明是个皇帝却老爱扮演在野人士,还自诩闲云野鹤。这些年陆炳没少被他这么折腾过,眼看今天皇上又要犯病,陆炳万般无奈之情不知与谁说。
“到底是兄长会享受啊,湖光山色得兼,好一个雅致去处。”
君臣二人连着随侍的黄锦一同上了太液池中的湖心亭。此地原是人工挖掘形成的湖,由北、中、南海三片统称太液池,其中掘南海及筒子河所得的泥土堆积于皇城北面玄武位的青山上,形成了五峰并取名“万岁山”,即后世所称的景山。嘉靖踏着双木屐悠然地坐在湖心亭中的石凳上,不时从黄锦手捧的木盒中捻一撮鱼食撒进池中。
湖鲤争相涌到他跟前抢食鱼饵,嘉靖心情大好,连平时挺得笔直的脊背都不觉驼了起来。
“皇上......”
见他有些忘形,陆炳忍不住出声提醒了一句。嘉靖伸出手掌止住了他,“这里没有君臣,你我以朋友相称即可。”
“微臣不敢逾距——”
“我让你怎么做你照听就是!”嘉靖圆睁双目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后又侧过身去看那群被他惊散的鲤鱼,“说你煞风景吧,还真没说错。”
黄锦在旁悄悄冲陆炳摆了摆手,用口型示意道:由他。
陆炳听天由命地坐到了皇帝旁边,心中唯盼这场煎熬早点过去。
“有件事情我要问你。”嘉靖将手一翻,掌中的鱼食全部撒到了水面上,“朱厚煍这个名字你可曾听说过?”
陆炳心道一句该来的总会来的,他苦思冥想一番才回答道:“回道长的话,我对这个名字没印象——是不是某位宗亲?听他的名字像是和您平辈。”
“听名字倒像,不过我让黄锦去礼部还有宗人府都查过,没有这个人。”
“会不会是同音异字,黄公公查漏了?您也知道您家谱里那字儿造得......”
“确实繁琐。”
嘉靖沉痛地点了点头。
自从朱元璋规定宗氏取名以上字排辈,下字必取五行为偏旁并以以火、土、金、水、木为序。传到嘉靖这一辈时常见的汉字已经被朱家用遍了,子孙后代不敢违背祖训,只能弄些极复杂生僻的字来用。
从小嘉靖写自己名字时都要比同龄人多写好几笔,他对此一直心怀怨气。
“但我朱家后嗣虽众,该记录在册的全都有迹可查。这位朱厚煍先生么......”他冷笑了一下,“只在我兄长留下的书信中提到过,原本弘治皇帝时期也有若干关于他的记载,但在正德年间已经被抹得差不多了。”
陆炳一语不发地听着他的阐述,被从记录上抹去的皇族并非没有先例,但往往只会除去他们的头衔,却不至于把名字都删掉。皇室这潭浑水,他是一点儿也不想蹚。
“宫中有流言,说正德皇帝临终前曾提及朱厚煍这个名字。当年我初登皇位,要应付的事何止千万。一个病人的临终胡话只当是耳旁风,可这些年来,朱厚煍这个名字却像鬼魂一样无时无刻不飘荡在这座紫禁城上。”
这句话让陆炳瞬间领悟了皇帝的用心。湖心亭周围辽阔空旷,在这里相谈,才无需顾忌宫里那些无处不在的耳目。
伴随着嘉靖的话语,一阵湖风吹过了亭子,让陆炳的颈后感到了一丝寒意:又是正德皇帝,周守行先前告诉他和莫菲的事再次浮现在脑海中。先帝亲征蒙古,亲斩一人,如此重要的事情在其实录上仅一句带过。正德实录是在嘉靖年间修撰的......
难道抹去朱厚煍这个存在的人就坐在自己的面前?
“你想起什么来了?”
嘉靖依在栏边一副很自在的样子,木屐还挂在他抬起的左脚尖上,一晃一晃地。
“回道长的话,我对宗室谱系知之甚微,您说的这个名字我确实闻所未闻。”
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此刻陆炳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但他不敢也不能将这个想法表露在脸上。嘉靖端详了他许久,默默地点了点头道:“也是,宗谱本就不是你锦衣卫该管的事。”
望着眼前沉思的皇帝,陆炳快速思索着与正德皇帝相关的一切。他忽然意识到,今天嘉靖既然说要和他以朋友相见,那这岂不是一个旁敲侧击的良机?
“想向道长问一句。”他小心地斟酌自己的用词,“今日好端端地忽然提起您想......去专心修道的事,又说到这位来历不明的宗亲,这两件事情件有什么关联么。”
“陆炳,朕乏了。”
皇帝的声音骤然降温,黄锦和陆炳恭敬地跪倒在地等候他的吩咐。君臣间短暂的亲近结束了,他又成为了那个遥不可及的嘉靖皇帝。
“在位这些年朕忙于政务,疏于修道,照这样下去这仙躯也不知何日能修成......正好,载壡明年就满四岁了,虽说是个孩子但也该多让他历练历练,朕有意——”
他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朕有意立载壡为储君,令夏言辅佐。今日召夏言来,本也就是为谈这件事,等太子监国后朕自当归隐。你看这西苑不正是个好去处?教人把原本那片旧殿铲平了另起新殿,我也正好和兄长做对邻居。”
嘉靖终于揭露了自己的计划,所谓让位者,实指太子监国。以陆炳对他的了解,他非但不会因此而放松对朝政的把握,反而会效法正德皇帝那样移居西苑,将自己的施政中心转移到皇宫以外去。
原来您打的是这样的算盘......陆炳心中感叹,嘴上附和着皇帝的话。
“既然说到修道,最好可与贤士为伴。朕让你去寻访民间能人,可有收获?”
“回皇上话,臣举荐一人:会稽沈炼可胜此任。”
“哦?此人人品学识如何?”
......
“小顾,打到一半怎么就跑了?”
众人正在重逢寒暄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莫菲正觉得听着耳熟,转头一看原来是王衍那个公子哥儿又来凑热闹了。
只是今天他挑上的苦主是顾淮青。
“沈先生与我们久别,今日回来大家见了面正高兴呢,你要练手?改天吧。”
淮青还沉浸在刚才与他俩分享心事的情绪中,对王衍的挑衅全然不搭理。这可让他下不来台了,王衍将手里的长刀拄到地上,抬起下巴不屑地问道:“沈炼?干什么的?”
他明知沈炼是陆炳挚友,只是仗着对方白身才这样瞧不起他。沈炼仍然和煦地笑着却不答话,他手中拿着的灰布包引来王衍的注意。
“书虫就不要到这儿来碍手碍脚了吧?”他将自己声音中最惹人厌的那个调子发挥得淋漓尽致,“手无缚鸡之力,也就跟小姑娘站在一块儿靠边看着。哦,莫姑娘的胆量可能比你还大点。”
他这番话引来了身后一帮伙伴的起哄声,淮青见状正要挽起袖子,却被沈炼拦住了。
“王兄言下之意,是想比划比划?”
“哟,这么干脆啊?”
王衍瞥了一眼沈炼的体格,看上去并不像是个练家子。他将手里的刀交给身旁的同僚,转而取了根淮青之前用过的那种长棍,提在手中耍了两下,“玩玩嘛,敢不敢来?”
“......沈先生?”
莫菲有些忧虑,她知道王衍虽然态度嚣张,手底下确实有点真本事。反观沈炼斯斯文文一个书生,怎么看都不是他的对手。
“姑娘勿虑,所谓人不可貌相,就算是我也不见得一定斗不过他。”
沈炼没接兵器,而是拿着自己手里的长条布包一边解着系绳一边走向校场中央。王衍已经在那里就位了,脸上的表情除了鄙视还是鄙视。
“准备好了没,老子可要上了啊!”
“若说好勇斗狠,我可能确实不如他。”沈炼竟看也不看王衍,而是转头对着莫菲和顾淮青说道。
被书生这样无视了,王衍叫骂了一句提起长棍气势汹汹朝他扑来。沈炼轻松地解开了包袱,露出底下并排的两根金属铳管,他翻开管后的铁匣,里面装着闷燃的炭,“但多年下来读的书让我领悟到了一个道理——”
他将铳管对准了王衍的方向。
“——到底还是火铳好用啊。”
“沈炼我操.你......”
王衍还没来得及骂完就慌忙扑倒在地。
伴随着一声轰鸣,沈炼在最后一刻将铳口朝天。管中的铅丸斜飞出去,唯留他手中冒着青烟的双排铳。
这也太缺德了......莫菲幽幽地想着,看来陆炳跟沈炼能成为好朋友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可惜还是个半成品,不然能双丸齐发的呢。”
他仿佛真的很惋惜地说道。
......
湖心亭中君臣相对,陆炳看着面前的皇上自信地回答——
“回皇上,沈炼此人,人品学识俱佳,实乃可造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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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明史》列传八:嘉靖十八年,世宗将南巡,立(朱载壡)为皇太子,甫四岁,命监国,以大学士夏言为傅。嘉靖早有隐居之意,但他只是希望用保持距离的方式来驾驭臣下。
明朝时后来关宁铁骑手持的三眼铳就是种短筒火器,沈炼手里拿的则是当时多管火铳的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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