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近皇城中心那几段路上的守军对品级较高的朝臣们多少都有些印象,通常不会为难或阻拦他们。周守行跌跌撞撞地踩在路面上,满地落叶在他脚下发出簌簌响声。
正到了木栏将锁的时候,他在心中估算了一下时间:现在外城已经开始逐步进入封锁了,现在只有内城里的道路还算畅通。虽然日常有禁军把守,但他们对官员们管得并不太严。
“碰碰运气吧!”
周守行在心中狠狠给自己鼓了把劲,他转而不停歇地朝向长安左门奔去。往常进入皇城他就要走那条路过,不仅路走得熟,守军里也有几个他认得的人。
月光将他的身影鬼鬼祟祟地投在地面上,周守行低着头快步走在长安街上。周围偶尔还有一两个晚归的官员,也像他这样匆匆而行。禁军将他们统统拦了下来,逐一问话。
人群中有些人发出了抗议:“衙门里有事耽搁了,要不然谁想大晚上的还在外头乱窜啊?”
眼看是个工部的官员率先上去和禁军搭话。他解下腰间牙牌递给领队的军官,对方接过牌子敷衍地看了几眼,随后把牌还了回去。
“公务要紧,这点我们也省得。只是诸位大人也尽量别在宵禁后再在街上走动,免得我们差难当,事难做。”
“明白明白,下不为例。”
其余几人也如此附和着,周守行缩了缩脖子挤在他们中间,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可疑。
“这位大人,可否借您的牙牌一看?”
军官客客气气地向周守行伸出了手,周守行答应一声,强作镇定地将牌子交给了他。夜里环境昏暗,所以没人注意到他那张惨白的面孔。
“您是......鸿胪寺的周大人。平常我倒不记得见过您如此晚归,这还是头一次吧?”
周守行没说话,只是不好意思地陪了个笑脸。
“纯属意外,意外。”
“您也一样。”军官将牙牌检查了一番发现没什么问题,“早些回府去,免得晚上在外多生事端。”
对方纯粹出于好意的关照听在周守行耳中却像话里有话。他喏喏谢过,接了牙牌揣在怀里,庆幸着自己没遇到多少障碍就过关了。
刚要拔腿走路,背后又听得一声喊,惊得周守行几乎要蹦起来了。
“周大人!”
“啊,什......什么事?”
军官摆了摆手示意他别紧张,“我们这一班岗还有一小会儿就换防了,两个兄弟说他们住得离您府上不远,要不您在我们这儿稍等片刻,回头我们一路送您回去?”
“这多不好意思,不必,不必如此......”周守行努力挤出一个笑脸,“不给各位添麻烦,我自走着回去便是。”
他先是后退两步,继而转身很快地朝着南面一路小跑着离开了。
禁军们远远在背后目送着他,过了一会才有人反应过来,“不对,周大人不是住在西面么,怎么跑东边来了?”
越过了皇城禁军,周守行片刻不停地跑了约三里多的路程。一路上他专拣小巷或阴暗的角落钻,若非他一身官服,现在这副模样让人看了简直以为他是个小偷。
他这辈子都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
鸿胪寺的人对周守行的出现毫不意外,这位年轻的长官过去就有数次因在衙门里耽搁时间误了赶路,好不容易回到家还被老婆臭骂一顿的经历。
不待他开口,值守的人便主动替他打开了大门。
平时的周守行在这种时候总会谦和地向对方道谢,但此刻他神情肃然,目不斜视地穿过了官署的大门。
两个守门人面面相觑:还从未见过周大人如此严肃的模样。
“若有人来访,记得告诉我。”
扔下这句话,他猛地合上了面前的木门,将风声和夜色尽数挡在了屋外。
周守行点起两支蜡烛,一左一右摆在了书桌上。他伸手将桌面上那些什物扫开,只留一纸、一笔、一砚。皇史宬里那些人的异常反应让周守行心生了不祥的揣测,但眼下......
“该从何落笔呢。”
周守行自言自语着,他握着笔管的手现在还有些颤抖,但随着墨迹从纸上染开的那一刻他就开始平静下来了。
他抛开了一切杂念,抓紧这宝贵的时间尽可能将自己所见所察记在了面前这张纸上。
......
“再一路向前就到长安街了。”
莫菲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其实无需她多言,陆炳对皇城的街道熟悉得很。到了这里南镇抚司车驾的通行特权即告作废了,从这里再向深处去只能步行,而时间正是此刻他们最浪费不起的东西。
“大人,只能到这儿了,您是想接着往前走还是......?”
夏翎回过头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陆炳的手指还在不住地敲打着身下的坐垫,偌大的京城想在晚上找一个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独自去皇史宬。”陆炳缓缓说道,他看了身边的女人一眼,“你们先回南镇抚司去,调两队人分别去鸿胪寺和周守行的家里找。切记不要引起他人注意,对外只说夜巡便是。”
看着他的表情,莫菲咬了咬嘴唇点了一下头。她从陆炳身上感受的不止是焦虑,还有一丝藏不住的自责。周守行这趟几乎把自己栽进去的探索之行原是因他和她而起,若对方真因察觉到某些忌讳的隐秘而身陷险境,他们两人都难辞其咎。
“快去吧。”
她只简短地说道。
马车停在了离禁军数十步之远的地方,陆炳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向着那群人走去。
远处的火光映出他的背影,随着马车的转向,渐渐消失在了莫菲的视野中。
......
“还差一段,还差一段......”
周守行一边鼓励着自己一边飞快地在纸上写着。
起初他只隐约地摸到了谜语的边缘,但随着近乎疯狂的书写,他发现自己越来越能找到线索间的联系了。周守行写得极为投入,几乎没听见屋外的敲门声。
叩叩,敲门声又响了一阵。他警觉地搁下笔看向门口的位置,对方没有要破门而入的意思,只是礼貌地在敲门。
“谁啊?”
他忍不住提高嗓门喊了一声,对方没有答话,而是耐心地敲了第三次门,但这次只有一声。
周守行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他看了看眼前的书信忍不住狠狠责骂起自己的唠叨来:前面洋洋洒洒地写了大段猜测,最关键的部分却没写上!
时间已经不够他弥补过失了,周守行迅速从桌旁抽出一枚信笺,在上面潦草划上几行字封进了信封,“唰”地投进了邻座同僚桌边的竹筐里。
“来了来了!谁啊大晚上的还敲门,难道还有人走得比我更晚不成——”
他佯作不高兴地走到门前,将木门拉开了一些。
只向外瞥了一眼,他的声音就冻结在了喉咙里。
萧随站在屋前平静地看着他。
对方虽然一语未发,但周守行觉得此刻该说的话都说尽了,他心中隐约的猜测彻底得到了证实。
“周大人,我能进来么?”
萧随轻声问了一句,周守行一直不解为何像他这样轻声细语的人,说起话来却能字字让人心撼神摇。
他点了点头,萧随将手轻轻一挥,随后有两列东厂侍卫从他们身侧鱼贯进入周守行的值房,围住了他的座位。
“督主——”
领队的人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信纸,他将信一把翻了过来,背面朝上用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到了萧随面前。
“好。”
萧随取过了信纸,只是随意地瞄了几眼,视线又重新落到了周守行的身上。
“字迹端正工整,看来周大人是沉得住气的人。”
与他的话恰恰相反,周守行的一颗心正在胸膛里狂跳着。萧随手上的信纸固然字迹工整,但他在最后一刻仓促写就的纸条,那鬼画符般的一封信已经悄悄藏进了同僚的文件筐里。
此刻他又开始庆幸自己的唠叨了:若不是用这张未完成的信纸满足了对方,想必整个房间都会被东厂翻找一遍,届时想再藏什么可就难了。
“周大人,今儿忙,还没顾上回家吧?”
萧随用最礼貌轻柔的声音问道,周守行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了。
“回萧大人,下官打从皇史宬一出来就急急忙忙跑回了这里,一路上的守军可以替我作证。”
“没回家便好。”
萧随点了点头,目光又转向室内的其他人。侍卫们纷纷向他行了一礼,随后退出了房间只留他们两人相对。
周守行的心跳已经缓和了下来,他看着那张纸被萧随提着放到了烛火上,火苗渐渐吞噬了那张自己穷尽心血写的信。
还有一封,他安慰自己,还有一封。
“后悔么?”
萧随忽然问了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不知哪来的勇气,周守行直视着萧随反问道:“有用么?”
连萧随都被他这回答给意外了一下,脸上浮出几可称为笑容的表情。
“不错,后悔无用。然祸未及家人,多少也算是件值得欣慰的事。请吧,周大人。”
他一抬手,请周守行这个后辈走在了他前面。
周守行昂首挺胸地走出了房间。
他知道这一回合自己胜了:那封最后要传达给朋友的信正安全地躺在同僚的竹篓里。
一到天明,这封信就会随着其它的公文一起,毫不惹人注意地朝着南镇抚司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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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最后的波纹了,JOJO——如今的北京如果要重演周守行当年的逃跑路线,大约是从皇史宬出来,沿着东长安街跑一段路再往南,全程近两公里,所以他靠两条腿还是能及时赶回鸿胪寺传信,这也是他最有希望将自己的发现告知陆炳的方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