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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长夜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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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中弥散着焦躁与期待相混杂的气息,越接近黎明气息越是浓厚。群臣的队列开始朝午门方向涌去,脚步声和火光提前唤醒了这座沉睡中的城市。

“这种时候都能睡得着,真羡慕。”

莫菲仰头看着屋顶,刚好能瞅见屋檐上挂出的两只沾满泥巴的鞋底板。

“谁说的,我醒着呢!”从屋顶上传来男孩的抗议,他猛地坐起身来,“莫姑娘有事吩咐我?”

“行了行了,没你什么事,爱睡睡去。”

“噢噢!”

何子应了一声,顺从地仰面躺了回去。

莫菲笑着摇了摇头:“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

她抓起地上一卷毡布拍了拍尘土使劲抛上了房顶,夜里寒气重,放任傻小子不盖点被子就这么在屋顶睡一晚,没准真会让他患上重感冒。

要不是因为穿这裙子不适合干上房揭瓦的事,莫菲早就把他拽下来了。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顾淮青也抬头看了看屋顶,“何子风餐露宿惯了,在屋顶上过一夜没什么大不了的。反倒是你——要这样一直等到天亮后直接出发么?”

“正有此意。”

“那可有得等了,城南的大门会一直紧闭直到皇上御驾通过,除非我们绕点儿远路。”

“让我想想。”她用手抵着下巴思考了一会,答案再明显不过,“我们也走南门,等皇帝的队伍一过就能出城了。”

“也就是等陆大人通过后我们再出发?”

“......明知故问。”

因为岁数轻又没成家的关系,在锦衣卫里顾淮青是最善拿人开玩笑的那一个。

“年纪轻轻就这么贫嘴,你别老跟在陆炳身边学坏了。”

“这我可不认账,要说学得最快的还数莫姑娘你。”顾淮青眨着眼睛,“‘傻小子睡凉炕’?在我们嘉兴老家可没听过这句话。你看你才来了京城两个月,说起话来都已经像个北方人了。近墨者黑,诚哉斯言。”

“你是想说近陆者黑才对吧!”

“我可没这么说,是你耳背听错了。”

莫菲下意识地摸摸耳垂,“还真是上年纪了,从刚才开始我就总听见有什么声音在响。”

屋顶上的小随从忽然爬起来,他蹲伏在房顶上揉揉眼睛望向远处,在京城住了十多年,他很少看到黎明前城里能有这么大的动静,隐约有音乐声飘过来,莫菲没有听错。

“是太常寺的人,他们已经开始奏乐了。”

顾淮青更熟悉皇室祭典的礼仪制度和流程,第一轮的奏乐意味着嘉靖皇帝已经驾临奉天门,正在金水桥前接受群臣的觐见与恭贺。仪仗队伍随时都会出发,届时全城百姓都有机会一睹皇帝阵容——以及他身边那个锦衣卫头子。

“我们也去看这个热闹么?”

“当然去。”

将这么多人卷入冲突的大礼议,自己总要亲眼看到它的结局才行。

......

“说真的每年都这样,一点儿看头都没有......”

“忍着。”

杨家兄弟俱身披金甲,头戴红缨铁盔,佩弓带刀走在锦衣卫所属的大汉将军阵列中。两个同胞兄弟容貌本就相像,再穿上统一形制的装饰性铠甲后彼此有如对方的倒影一般。只能从对话间区分出来:杨大郎沉稳木讷,二郎的性情更自由。

孪生子们默契地摸了摸腰间箭壶,手里的金瓜在遇上突发情况下只是摆设,弓箭才能给这两个熟练的射手带来安全感。

“可惜他们不让我带上平时用的那把家伙。”小杨还在自言自语,“配发的弓软趴趴的,扯起来一点劲都用不上。”

“用不上才好,要真有机会让你使弓,除非是出了什么......”

他自觉不妥,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大杨伸长了脖子在前方的队伍里寻找陆炳的身影,今晚预备出席祭典的大臣们都尽可能地换上了自己最华贵的服饰,与之相比陆炳的官服也就不那么显眼了。太阳还没出来,只有摇摆不定的火锅在为他们照明。

借着自己神射手的那双锐利眼睛,大杨看见前面有个身形酷似陆炳的骑手,头戴乌帽身着飞鱼服,与皇帝车驾保持着一段距离匀速前进。大红色的官服在夜幕下颜色深得像是干涸的血渍,影子随着火焰的摇曳不住地在他身上晃动着,随时都能将他整个人吞没进黑暗中。

大杨心中涌起一阵没来由的不安。

木弓的弓身被漆得光滑平顺,握在手里甚是不习惯。此时此刻他开始想念起自己惯用的强弩或是粗粝的旧弓箭,弟弟说得没错,还是平时用的家伙趁手。

马蹄敲打着地面,马颈下的装饰甲片叮铛作响。陆炳一言不发地骑行在御驾右侧,这一路上嘉靖几乎没拿正眼看过他,出了在见驾时例行的问候外他就再没找到机会和皇帝说上话。

嘉靖的容颜消瘦了不少,在众人眼里他依然神秘莫测,威严不可侵犯。只有像陆炳这样从小和他打交道的人才能从他攥得发白的手指关节上察觉真相:整个祭典里没有比嘉靖本人更紧张的参与者了。

“再等一刻后预备出发!”

陆炳忽然抬起手臂低呼一声,吓了他身边的太常寺官员一跳。对方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继而点点头。乐手们放下了手中乐器喘了口气,省下力气准备第二轮演奏。

他的反常表现终于引起了皇帝的注意。

嘉靖极缓慢地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疑问。陆炳低下头向皇帝致意,等他再抬起头来时两人视线短暂相交,陆炳扬起手中马鞭朝自己坐骑的臀上轻抽了一下。

两人心中闪过少年时那一幕:年轻的陆炳狂抽自己那匹不听话的枣红马试图驯服它,而尚未称帝的兴献王世子站在一边羡慕地看着。

如今驭者换成了朱厚熜,他要借着祭典的这场胜利来驯服台面上和桌底下的一切反对者。

嘉靖的视线重新移向队列正前方,他没作任何表示,但陆炳相信皇帝已经明白自己想说的话了。

“我去前头看看。”

陆炳转头向身边的人吩咐道,随后双腿轻夹马腹赶着马慢慢前行以作最后的仪仗检查。他一离开,立即有另一名锦衣卫的骑手跟上来占据了他原本的位置,继续守在皇帝身边。

......

主人家全都不在的陆府成了座空城,现在它又要送走一位久住的客人。

“吼——嗬!”

何子使上了吃奶的力气,跟个陆府下人一起,各抬着木箱的一头把箱子搬上运货的板车。他扶着腰喘着粗气,身边伙计看他搬得费力,伸手拍了拍他的脊背说道:“手上使劲的时候别太急着发力,要是伤到腰就做不了重活了。”

“明白。”

男孩咬着牙答应道。

替莫菲搬运行李的时本来自有陆家下人来做,但何子自告奋勇包揽了全部的杂活。他个头还没长开,体格也不甚强壮,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是在勉强自己。

“这小子也够卖力的。”

顾淮青将手里最后小半块面饼塞进嘴里,算是应付了宵夜和天亮后的早餐。他走上前去替小随从搭了把手,替他装完最后的货物后复回到莫菲身边。

“你们有没有人问过何子今年究竟多大呀?”

“不知道,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岁数,依我看也就十二岁不到。”

莫菲无言,不用想也知道这孩子过去吃了太多苦头,现在终于被人看中了,于是拼了命地干活以显得自己有用,生怕自己哪个地方做得不好招致主人不满,又被一脚踢回大街上打回原型。

果然淮青接下来的话证实了莫菲的想法。

“他现在归你管,陆大人既然把他送给你,他就任你使唤了。”顾淮青的神情有些复杂,“你吩咐什么他都肯干,这孩子苦日子过得太多过怕了,深恐又被人给抛弃。”

“你这么说让我心里好有愧疚感啊......”

“事实如此,不必太在意,他跟着你总强过在街头行乞。”

“但愿吧。”

小随从终于做完了手头的活计,开心地站在板车旁朝他俩挥手。莫菲的心情却轻松不起来,如今她在这个明朝又多了一个负担。

......

凭着空气的温度和湿度,有经验的值夜人会本能地预知到黑夜将尽。角楼中两个值夜的伙计跟守卫喝了整整一个晚上。只要酒一沾唇,事先说好的界限就会轻易被跨过去了。这个夜晚比他们想象中要冷,他们烧掉了更多的炭,也喝了更多的酒。骨头棒子上的肉和髓已经被吮得干干净净,他们就着烫熟的白菜灌下了最后一坛烧酒。

“妈的,说好了就喝三杯的......”

“嗝.....闻得出来么,嗝!”

其中一个守兵朝同伴喷了一口气,对方捏着鼻子连连后退,“臭死了,滚开!”

他们四人酒量都不差,虽然喝高了但神志还算清醒。

收拾完满桌狼藉后值夜人打来一桶水,这些醉汉轮流将脑袋伸进桶里好让自己的酒意尽快退去。他们面面相觑:原地留守的人还好说,另两个人要穿过整片街区还得确保不让自己的同僚发现。

“等天一亮,皇上的队伍经过这里时你俩能准时敲响开市钟么?”

“再让我缓缓,呼......要不我先去吐一阵,再坐一会儿就好。”

狐朋狗友们相互鼓着劲,试图让自己能在天亮后彻底从酒带来的晕眩中解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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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明太.祖实录》卷八十三:国朝将军之设,选躯体丰伟有勇力者为之,号曰天武将军...凡早晚朝及宿卫扈驾俱执金瓜,披铁甲,佩弓矢,冠红缨铁盔帽,列侍左右。如大朝会则披金甲、金盔帽,列侍殿庭。此后改名大汉将军,是锦衣卫仪仗的一部分。

除了顾淮青外,颜朔也是一直被排除在仪仗队列之外的,主要因为是不够帅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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