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不断有钟声响起,轻易盖过了塔楼上从火铳膛中爆发出的轰鸣声。
一簇火光闪过,无名厌恶地摇了摇头:失手了。
因为顾淮青的闯入,无名在瞄准时终究有些仓促,弹丸在离陆炳还有很远一段距离时已嵌进了土地里,只溅起了几点沙土和碎石。
陆炳与下属们仍不知此刻在邻街塔楼上发生的事,他们的坐骑随着仪仗队列缓缓前行,其中有匹马恰好踏中弹丸留下的坑洞,将那点小小的罪证踩进了泥土。
趁她还来不及装填弹药,顾淮青疾步上前想擒住眼前这名刺客。背后传来的脚步声让塔顶两人都明白其余守军转眼间就会赶到,以一敌多,无名已无反抗之力。她不带感情地看了顾淮青一眼,随后倒退两步——
正在塔楼外守候的莫菲看到了令人惊愕的一幕——有个女子怀抱着一杆略比手臂长的金属管子就这样从塔楼上跃了出来。她的身体迅速下坠,最后狠狠摔到了旁边一座房子的屋顶斜面上。
撞击声与瓦砾散落声即使隔着老远也能听见,这人不要命了?
“追上去!”
从塔楼传来顾淮青的吼声,他倒没有无名那种从塔顶一跃而下的狂气,只隔空朝底下的人发令。那三个留守官兵闻言迅速朝着无名坠落的方向追去。
莫菲看了看身旁的小随从,说道:“他们人数太少不顶用,我们也追上去帮忙。”
何子晃了晃脑袋,他见无名坠楼那一下必然受伤甚重,胆子也就大了起来,迈开步子就往前跑。莫菲提起裙子努力跟在他后头,五个人之中她的行头最不适合激烈运动,光是要追上那小孩的脚步已经让她气喘吁吁,此刻也只能憋着股劲追上去。
“莫姐姐,这边,这边儿——”
小随从在前头冲她挥着手,其实众人不必这样狂奔——无名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就算不死也受了重创,根本跑不快。
她绕过屋墙跟其他人一起守到了房子外头,这座建筑并不大,倾斜而脆弱的屋顶救了无名一命,让她的身体在砸穿顶棚时得到少许缓冲。
“人就在里头,还等什么?上去拿了!”
守街的士兵们都是年轻气盛的汉子,眼前有这便宜功劳岂有不捡之理?他们纷纷抽出武器,矮下身子靠近了无名的藏身处。屋子正面是扇木门,看上去并不牢固。
三个男人相互看了看,其中一人先是附在门边上静听了一阵,屋内竟没有一丝声响。他抬起腿猛地踹了过去,门板应声而裂,随后是更刺耳的一声巨响,砰——
年轻士兵的躯体像个破麻袋般给甩了出去,其他人条件反射地畏缩了一下,再看他时,这人胸前渗出片片血迹,躺倒在地上再没有了起身的力气。
“是火铳!屋子里有火铳!”
贴近门框的两人赶忙抱着头蹲下,小随从也勇敢地护在了莫菲身前催她退到一旁。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的事如今又生变局,无名显然还清醒着,还能作出致命的反击。
两个守卫手脚并用一路颤抖着爬了回来。他们倒没忘记讲义气,一人一边拽着兄弟的肩膀将他往远处拖。
屋子里又传出一声男子的呼救,随后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看来无名非但恢复了行动能力,甚至还挟持了无辜者作人质。
场面立时僵了,剩下的人谁都拿不出主意来,只能跪在伤员身旁先抢救眼前这条人命。刚才那发火铳射中了士兵的右肋,伤处一片血肉模糊。他的同僚跪在他身旁徒劳地试图用手按住伤口阻止鲜血涌出,中弹者的嘴巴开合几下,喷出微弱的热气在寒风中结成一缕白雾。
这缕雾很快就为风所吹散,之后就再没动静了。
......
顾淮青带着援手迅速到达了现场,他瞄了地上那具尸体一眼,思考片刻后便示意众人分散站开,远离屋子的门和窗。
有几个好事的街坊从窗口探出脑袋想看个究竟,立马让士兵给轰了回去。
邻街大道上依然鼓乐不断,伴随着人们的呼喊与喝彩声,似乎是皇帝本人将要经过这里了。宏大的排场,热闹的人群,将眼前这一幕衬得无比讽刺。现场已经没有人再多看地上那个死者一眼,众人紧握武器守在屋外严阵以待。
有个看上去岁数不大的士兵红了眼眶,不时发出一丝抽噎声,但他的目光也紧紧盯着这座民宅。
“这间屋子的户主家有几口人,知道么?”
顾淮青转头向身旁的军官轻声问道,对方揉了揉鼻子努力回忆着,最后耸了耸肩。
“恕末将记性不好,对这片地方不熟悉,没法说。”
“没法说......还是没胆说?”顾淮青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你是管这片地方的头儿,现如今这一带街市都有人把守,各家各户有几口人俱登记在册,每日出入都要盘查核验身份。你会不清楚有多少人?”
“是,是......”
被他一通抢白,那军官也不做辩解,只是闭上嘴巴不肯说话。
顾淮青不再浪费时间,他闭上眼睛默思片刻,无意识地摆出了双手合十的动作。
“姐姐,顾大人他想干什么?”
何子看得有些迷惑,他只知道眼前的顾淮青现在是以锦衣卫官员的身份站在众人之前,他对其的称呼不知不觉间也变回了“顾大人”。
“他在计算。”
莫菲简短地答道,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来。
顾淮青算的是刺客身上火器的威力,算的是屋子里有多少居民,算的是士兵们在火铳前能保留多少勇气,算的是用这些士兵和居民的生命作代价擒一个刺客划不划算。
这道题的答案显而易见,挡在他面前唯一的阻碍仅仅是良知,而良知在锦衣卫中实属稀缺物品。
“京里的守军该配备了木盾、藤牌之类的玩意吧?不用太多。”他估量了一下门洞的宽度和屋内的空间大小,“替我找两面结实点的家伙来。”
听到这句话后军官的脸色更难看了,但他无力反抗锦衣卫的要求。
“淮青。”
一只手搭在了顾淮青的肩膀上,他回身看去,莫菲不知何时已经走过来了。
“莫姑娘你先回去,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谁又该待在这种地方了?”
莫菲松开手,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陆炳每次在耍无赖时就喜欢做这个动作。
“要说不该待在这儿的人就是他们几个了,你看看他......”她的眼睛悲哀地望向地上那位永远陷入沉默的士兵,“还有他的同袍们,已经死了一个了,剩下的还得被逼着去送死,何其可怜?”
她扔下这番话,自顾自地朝着小屋走去。身后传来顾淮青的喊声,她没听清他说的话,声音像从远方传来似的模模糊糊。心脏在她的胸腔里猛烈跳动,血液冲击着血管壁让她耳中一片嗡鸣。她就这么手无寸铁地走向无名藏身的屋子,黑洞洞的窗口后就是枪口,她走路的速度那么慢,对方很轻易就能一枪命中。
“我进来了!”
莫菲向着那个看不见的人大声宣告着。
黑暗回以静默,静默就是此刻她需要的答案。莫菲庆幸自己今天穿了条宽大的裙子,完美地掩饰住了她微微发颤的双膝。
“我进来了。”
她对着破碎的门轻声说道,门里依然没有回音,但也没有响起他们预想中的铳声。
莫菲将自己置入了一场豪赌中,赌的是自己和若干无辜者的性命。
......
看到她进来的时候无名的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只微微晃了一下铳口让莫菲把倒在地上的门板扶回原位。
“你家有两个使弩的人挺有能耐,我可不想脑袋上再捱他们一下。”
“你和杨家兄弟打过照面?”莫菲脱口而出。
“不就是那天晚上在宛平城的事么,我才刚朝陆炳射了一箭,那两兄弟居然立马循着声音冲我藏身处反射两箭,其中一支刚好擦着我头皮过,准得邪门。”
“那就是杨家兄弟了。”
“哦......羡慕!”
她的语气中没有丝毫怨恨,反而像是真心钦佩对方的高超箭术。
不对,莫菲在心里纠正了一下自己,她是在羡慕对方有这样的杀人巧技。
果然无名接着说道:“我要是有他们那准头,刚才就不至于失手了。”
“是么,那真是可惜。”
无名飞快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端起火铳指向莫菲的面门。她仔细地观察猎物的神情,想从中品尝出恐惧的味道来。
然而此刻莫菲的心里其实怕得要命,根本不需要多敏锐的观察力也能看出她在害怕。她握了握拳头,鼓起勇气继续说道:“现在我进来了,离得这么近你该不用怕失手了,所以......你能把这孩子先放开么?”
她指了指无名怀里的小女孩。
难怪无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制伏屋里一家人,这家人的小女儿被她攥在掌心里,在火铳和孩子性命的威胁下双亲轻易地就范了。莫菲看了被缚在墙角的男人一眼,刚才的叫声显然就是他发出的。
无名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她隐约预感这一天的乐趣还远未结束。
莫菲伸出手掌以示自己并无威胁,她面对着无名后退几步将地上门板架回门框上,拾起门栓顶在后头以免它倒下来,然后走到窗前毫不犹豫地关上了窗户,彻底遮断了外界的视线。现在这座屋子里除开人质们,就剩她和无名了。
猎物和猎人相互对峙着。
“我们来聊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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