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吆喝声将莫菲的记忆拉回了十年之后的北京城。
难道陆炳真在这个时候就到南京了？从年份来算他应该在嘉靖八年时才进京考中武举的......
莫菲马上否定了自己：这里是交通能力落后的时代，即使他们提前半年从老家出发也不足为奇,问题是接下来自己该怎么面对他？她忍不住慢慢朝门口靠近,屋外那些看热闹的人们声音逐渐低了下来,仿佛在给某人让道。
“今天真晦气。”
那官吏抱怨了一句，站起身边整理衣冠边走出房门。老康夫妇不明就里地跟在后头，莫菲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们,两个老人摇摇头，都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大人物驾临此地。
“阿弥陀佛,保佑千万别——啊还真是林大人到了......老康,要你那些老乡全散了！”
官吏咬着牙挤出句话，屁颠屁颠地朝前方的队伍一路小跑跟过去了。
老康望了望来者的阵仗,一眼就认出队伍正中的那个中年人是今年新上任的户科官员，他知道自己惹不起这种角色，便朝周围人低喝几声。这片街区里鱼龙混杂,藏了不少非法滞留中国的外邦人，一听是户科官员到来都跟见了鬼似的，不待催促便各自散开了。
众人自发站到队伍两旁,恰好成个“夹道欢迎”之势。那官吏还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见所有人都很识相这才放心地去上去迎接。
莫菲也跟着他们跑了出来,躲在老康夫妇背后装成看热闹的样子。
“老康，来的人是谁啊这么大架子？”
她小声问道。
“你不认得。”老头子也压低声音,“那人是今年新上任的户科给事中,名叫林士元。当初不知为什么他上任时没带家眷,看架势估计是刚把家人接过来想一块儿过个年吧。”
“户科给事中啊,我记得不是才七品么？”
“啧！”
老康这一咋舌再次提醒莫菲：今时不同往日，以前在京城里高官密如林中鸟，她跟在锦衣卫们后面自然没那么多顾忌。现在身处市井，甭管对方什么来头，凡是个官自己都得点头哈腰地绕着走。
“我的错，我的错。”她掐了掐胳膊好让自己长点记性，“话说，这个林大人他管什么的啊？”
“你咋问个没完？站旁边看着就行。”
“哦......”
她乖乖闭上嘴，注视林正元的队伍向他们这边开来。
林正元老远就下了马，他的随从牵过缰绳恭敬地跟在后头，他则一边走着一边跟身边人说话，有时还停下来指着路边围观的人问上两句。
“他倒一点也不急着赶路啊，这么一大帮人堵着街口，后面人还走不走了。”
“哈，林大人就是这样的习惯。”
老康摸摸下巴，指着那个中年人对莫菲说道。
“他是新到任的官，为人挺正派，在这一代口碑不错。你若有事要向他陈情，他也会耐心听你说话，像这么好脾气的官这年头可不多了。”
“那还真挺亲民啊。”
莫菲随口附和，她倒不关心这位林大人平时作风如何，她只知道自己刚才的确听见了刘端的声音。
听那喊声像是个负责开路的，莫菲睁大眼睛努力在队伍前列搜寻自己熟悉的面孔。
有了！
走在队伍左翼那个贼头贼脑的家伙，不是刘端还能是谁？
莫菲从没想过见到刘端能让自己这么高兴，在南镇抚司里他虽是陆炳的亲信，但平时手脚并不干净，莫菲很少同他有来往。
“既然刘端来了，那陆炳应该也在南京，或许就在这队伍里面。”
因为林士元下马步行，他身后那支队伍行进的速度也顿时慢了下来。前头几个骑马的人让莫菲也看着面熟，她拿不准这些人是否来自锦衣卫。在他们后头是一顶两人抬的轿子，既然林士元骑马，那陆炳断然不会悠闲地坐在轿子里，肯定还在后面。
一个红色的身影从队列后头赶了上来，骑手一身惹眼的红衣，头戴黑色方巾，离得远了看不清相貌，年纪应该不大......
当初决意离开京城时她已经做好了不再和陆炳见面的准备，这道心理防线被她巩固了无数遍。但在她再次和陆炳重逢时，心里那根弦一瞬间就崩开了。
正是年轻了十岁的陆炳，他悠闲自得地跨坐在马鞍上，面庞的轮廓比莫菲记忆中要柔和一些，但双眸里的神采只要见过一次就不会认错。
十八岁的陆炳骑行在这支由衙役和家丁组成的队伍中，或许是肩上没有压什么担子的缘故，他比十年后的自己看上去显得更自在，身影中带着少年人那股意气风发劲。
莫菲看得出神了，自己真地又见到他了？
她下意识地伸手摸摸脸颊，还好自己仍戴着那条回式的面纱，身穿罩袍和老夫妇站在一起，谁都看不出她是个汉人，遑论记住她的相貌了。
这样就好。
莫菲站在街旁就这么静静凝视着他。
陆炳骑着马靠近了队伍里那顶轿子，他俯身凑到轿子旁好像在跟轿中人说话。轿子的窗帘掀起一角，轿子里有个人面对着陆炳，隔得这么远莫菲只能勉强看出轿子里坐着个女人。
只看发式，好像还挺年轻？
和善亲民的林大人终于肯坐回马上了，长官的速度一加快，队伍也随之走得利索了起来。
双方间的距离很快缩短，莫菲离他约莫只有十步之远，已经能看清他的表情了。
这家伙似乎和人有说有笑，看起来挺轻松啊......但是那身衣服是怎么回事！
莫菲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她曾问过夏翎为什么他可以穿红色的袍子，答曰京城流行如此。莫菲起初还以为对方在诓自己，直到美妆达人沐晚烟站出来替夏翎说了公道话——原来嘉靖年间的男装界礼崩乐坏，青年人妖服出行反成了时尚。
原本不合规制的红色逐渐在民间兴起，这么说来，陆大人曾经还走在时代的前列？
可惜手里没有照相机！
她实在很想把这一幕拍下来，有机会的话把照片往十年后的陆炳桌前一拍：“大人，你年轻的时候好骚啊！”
想不到陆炳年轻时还有这么不正经的一面，她努力憋住笑，往前头挤了挤。
紧接着她看到了几乎让自己心肺停止的一幕。
坐在轿中的人果然是个年轻女性，虽然帘子只掀起一小道缝，也足以瞥见对方的容貌。比起那女人的脸，莫非更在意和她同乘一轿的那个小孩......
陆炳的笑容原来是留给那孩子的，轿子的窗户对那小姑娘来说还太高，她两只小手趴着窗沿才露出半张脸，眼睛一眨一眨地跟陆炳说着话。
“该不会是......”
莫菲怔住了，她还从没想过先前的历史可能被改写。
眼前这一幕如同当头浇了一桶冰水下来。
陆炳骑在马上，神态温和地跟轿子里一大一小两个女子说着话，对站在街边的她仿若陌生人般毫不搭理。
太讽刺了，自己满以为能再遇见他，谁知两人会以这种方式重逢。
周围站的那么多人对莫菲来说都跟不存在一样。她孤零零地杵在那里，目光追随着轿子一路走过，耳朵里依稀听见老康在说些什么话，但莫菲只觉得鼻子发酸，此刻什么都懒得搭理了。
忽然间轿子里那女孩注意到了莫菲的视线，努力扒上来盯着她看。
她这一起身可不得了，那张小脸蛋莫菲越看越眼熟......
“铃儿！”
她一时没控制住自己的激动，直接唤了出来。
莫菲一把捂住了嘴，她心虚地四处张望着，还好自己刚才说话声音低，轿子那边肯定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和陆家兄妹以这种方式重逢给了莫菲太大的惊喜，她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冲上去拥抱陆铃的念头。时光倒流十年，铃儿还是个五六岁的小丫头，听陆炳说她小时候有点发胖，现在一看铃儿圆嘟嘟的脸蛋，莫菲好想把她抱到怀里捏一捏。
于她而言只是这样看着兄妹俩年轻时的模样就够开心了，但陆铃似乎对她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她尖声跟哥哥说了句什么话，于是陆炳也从马上转过头来看向她这边。
诶，不会吧！
明明已经藏在人堆里还把脸遮好了，他是不可能认出我的。
陆炳轻扯缰绳放慢了马的速度，他的脸正朝着莫菲，目光毋庸置疑地在人群中找到了她。
他们隔着人群默默对视着，在场的人除了莫菲之外，谁都不知道这一瞥其实已跨越了十年的时光。
难道陆炳也记得十年后的自己，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
莫菲慌忙转身直接跑向老康的小屋，她一个箭步冲进屋里猛地关上大门。
她靠在门板上缓缓吐出一口气。
......
屋外的动静逐渐平息下来，队伍已经走远了吧？
莫菲再次打开门，果然林士元一行人已经开出了这片街区。那位不知哪个衙门来的官吏还在和邻居两兄弟磨着嘴皮子，围观的群众比之前少了一些。老康进门时看了她一眼，发现莫菲的眼眶有点发红。
老人动了动嘴唇，最后还是没有开口问她。
※※※※※※※※※※※※※※※※※※※※
注1：《广东通志》：士元宽厚慈爱，每听讼，恬声与之细语，尽得其情。历史上这个时间点林士元在南京当言官，口碑极好。
注2：《林居漫录》：男人以红紫为袴，盖自嘉靖之季始然。朱八八当年定下的规矩在嘉靖年间不好使了，陆大人他们算古代男人里善于赶时尚的一批。第一卷里夏翎爱穿红衣，其实他已经晚了陆炳好几年。
感谢在2020-01-2823:56:51~2020-01-2923:59: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江很炸毛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