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菲的思考停住了。
住了半个月的木棚屋,莫菲每天都有用不完的时间来重新审视自己的荒唐经历。她也曾想过“人生重来一次会怎样?”这种无聊的假设——结果现在自己还没到三十岁,已经开始体验自己至少是第三回的人生了。
“三回里有两回碰上你,你是妖怪吧......”
她在心里默默吐着槽,光是之前在街头那场偶遇已经够让人心脏停跳了,没想到这么快又听到他的音讯。算起来现在的陆炳不过十八岁,对明朝人而言无疑是成人,但在莫菲眼里也就是个大号熊孩子。
“老康,问你件事呗。”
“我办不到。”
“刚才你说的——哎我还没问啊!”
“等你问了岂不是晚了?”
他撇撇嘴,带头走出了空地。
六畜场市位于南京城江东门外,一开始莫菲以为他们住的地方就在南京城内。白天和老康一起站在土丘上远远眺望着城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完全错误。
他们脚下的土地是南京外郭城墙外的地段,算是城市的郊外。
先前莫菲只在北京城里活动,未曾踏出过城门半部,所以她对明朝都城的规模始终没有直观的印象。现在南京城高耸的外墙矗立在前方,这才让她充分认识到何为大城市。元朝末年,朱元璋采纳了部下“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建议,将南京修成一座坚实的堡垒。
明朝建国后,他们更在此基础上建造了外郭墙以加固城防,长逾百里的高大城墙围住城市,让外来人望而生畏。
“我第一次看到南京城时的反应跟你是一样的。”
老康站在她身旁顺着她的目光一道看向远处的城墙,虽然隔着很远的路,两人还是不由自主地会抬头仰望它。
“我就瞎猜一句——你和林士元家的某个人认识吧?”
“呃......”
被人察觉是意料之中的事,毕竟昨晚一看到陆炳她整个人就直接呆住了。
“果然如此。”老头说道,“整条街上的人见到官员的车队都知道要回避,就你一个人傻乎乎地站在那盯着人家看。到底是去过北京城见过世面的,压根没把林士元这样的小官当回事吧?”
“我才没有!只是看到熟人有点惊讶罢了。”
莫菲连忙否认,老康先是摇摇头,忽然又换上一副长辈的面孔瞧着她。
“哎,坐在轿子里的那女人是林士元的女儿无疑,我虽不清楚她有没有嫁人,但看昨晚那样子......多半是已为人妇,连孩子都那么大了。你既然不认识林士元,多半也不认得他女儿,那么我想最有可能的就是那个穿红衣的男子。难为你一个姑娘家千里迢迢追他上北京,可叹、可叹。”
他前半截说得还蛮有道理,后面就开始跑偏了。
莫菲哭笑不得,她知道老康肯定误把陆炳当成什么负心汉,而自己是个追着他讨个说法的怨女。他们间的关系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莫菲忖了半天,只拣要紧的部分解释给老头听。
“不是你想的那样,那女孩儿姓陆,是他的亲妹妹啦......他们和我一样都是浙江人,我和这家人有些交情。”
“竟然有这种事?那倒挺巧。”
“一听说林家有个孩子染上风疫,我就开始担心——你说林士元的女儿可能没嫁人对吧?那得病的很可能就是昨晚我们看见的那个小姑娘,她从小就体弱多病,如果风疫真有你说的那么可怕,那对她来说可就危险了......”
一老一少边说话边往他们住的那条街走去。趁此机会莫菲把先前难以开口的许多事都向老康据实以告,这对夫妇挽救并收留了她,一直瞒着他们让她心里的负罪感越积越重,此时正是坦白的时候。她将自己出身的部分隐去了,只说自己是去北京投奔亲戚。
“所以我一开始就想问你:你是不是在官府里有熟人?我想求你——”
“送你去见他们一面,最好能探望探望你那两位旧识?”
莫菲点了点头,她没有在市井之中的生活经验,也不清楚明朝当时的平民想在私人场合拜访一个官员究竟有多难。
老康指指远方的城墙对她说道:“要见林士元不难,他时常会走街串巷探访民情,从不摆架子,你只需在他常去的地方多等几天,总能遇见他。但我恐怕你是连那道城门都过不去,莫姑娘,你告诉我你的照身帖在哪里?”
这个简单的问题却把莫菲难住了。
“我们在遇见你那天你没有任何随身行李,我老婆替你换了衣服,她说你除了脖子上戴的那枚吊坠外剩一个小荷包。”
话到此处他就没有再说下去,夫妇俩显然已经打开包里的东西看过了。里头全是会给她添麻烦的东西:南镇抚司的牙牌,还有一张属于她的照身帖,上面有她的名字、户籍、肖像以及名帖的制作时间。
嘉靖十七年。
“仿得倒挺像真的,可为什么要多添个“十”字呢?”
如果说老康先前的提问还带有试探的意思,那现在就真是纯粹的困惑。
莫菲以手掩面:谁事先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啊!
幸好老康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只轻描淡写地表示那份假照身贴已经被自己毁去,毕竟“伪造照身帖对小老百姓可是大罪”。对方已经这么说了,莫菲自不好再去质疑。
她暗暗在心里提醒自己:以后再听到老康说自己是普通商人之类的话,一句也别信。
莫菲注意到老康在说这件事时脸上总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显然压根没把它当一回事。
“像你说的那样,我没有照身帖是进不去的。可你们呢,你不是康国人吗?应该也没有照身帖吧,那你是怎么进出城门的,难道是靠什么文书、文牒?”
老头子神秘地“嘘”了一声,让她自己先行回家。
莫菲站在原地看着他逐渐走远,他所朝的方向正是从此地进城必经的江东门。
......
突如其来的病患让林府上下陷入了慌乱,连林士元都忙中抽空赶回来过问了一下情况。他让所有人都远离林瑞鸾原住的那间屋子,又拉着陆炳问了好半天话,主要是询问他这一路在那些地方停留过,日常饮食有什么异样。
“若如您所说的那样,我们不巧途经某个疫区,照理说不该只有她一人染病啊。”陆炳皱起了眉头,他实在想不到陆铃是在什么地方感染这种恶疾的。
“你回想一下,与你同行的那些人中还有谁觉得自己身子不适,或曾经疑似生过病么?”
“抱歉......。”
陆炳摇了摇头
林士元同他一样毫无头绪,他过去的从政生涯里也未有过防疫或疾控的经历,在这场瘟疫面前他也只能像个普通人那样向大夫求助。南京这块风水宝地在明朝历史上很少发生大规模的疾病传染,居民们对此都有些迟钝了。
无形无影的疾病让两人都感到束手无策,林瑞鸾站在父亲身后看着他们,心下也在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她见没人说话,便从身旁侍女手里拿了一把艾草递到父亲面前。
“嗯,倒把这事忘了。”
林士元捋着胡须思考着,他对民间这种焚草药以驱毒气的做法始终抱着疑问。
林瑞鸾眨眨眼睛,仿佛在说“书里就是这么写的”。
他自知辩不过女儿,便唤来几个下人,吩咐他们先照着小姐的意思办。草药很快就分到了人们手里,林瑞鸾的住所和相邻的两间屋子是优先薰药的对象。家里存放的艾草不够一整座府使用,林瑞鸾已经安排人出门买去了。
不多时,林府上下的厅堂里都开始弥漫着一阵草药焚烧的气味,下人们不知道这东西有什么用,但反正小姐说了有用,那照做就是。
林瑞鸾立在庭中催促下人们尽快把整座宅邸都清理一遍,她自己则缓缓在屋子周围转着,看有哪些地方还没被兼顾到。林士元是个忙人,他把事情交代完后又匆匆赶回官署,府里的事情尽数交给林小姐处理。
她见陆炳仍站在自己屋子前不肯离开,样子很是苦恼。
“陆公子?”
林瑞鸾轻轻唤了一声,陆炳有些出神,还没反应过来有人在叫自己。
“陆公子。”
她不得不将声音稍提得高一些,陆炳如梦初醒般转过头来看着她。
“您得离我那屋子再远些,以免疫气沾身,连你也染上了。”
陆炳不好回绝她的善意,但想到自己妹妹莫名其妙地生了怪病,心下十分焦虑。他往后倒退几步,仍然面对着陆铃睡的那间屋子,丝毫没有去意。
这也是个听不懂人话的......
林瑞鸾腹诽了一句,她看陆炳不肯离开,只好拍了拍手说道:“您还是请回吧,这里有我看着就好——可别忘了昨晚我和铃儿睡在一屋,若风疾会传染给别人,你这样站在我面前难道就不怕因此染上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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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京城图志》:六畜场,在江东门外,买卖牛马驴骡猪羊鸡鹅等畜。本卷故事在南京城展开,小说中所述地理位置、城市格局如无注明,均参考嘉靖《南畿志》、正德《江宁县志》及洪武《京城图志》,大致符合历史上明朝南京城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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