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炳对医道知之甚少,他一心惦记着陆铃的病情,却还没来得及考虑关于自己的事。林瑞鸾的一句话提醒了他——如果妹妹真地染上了所谓的“风疾”,那么无论是他或林瑞鸾其实都有患病的可能。
想到自己昨晚和陆铃同住一屋,林瑞鸾的心里难免有些后怕。
她自觉比陆炳年长些,不肯在人前表现得惊慌失措,所以说起话来也总是一副从容的样子。她询问了陆铃沿途的饮食起居,连饮用的水有没有煮开这种细节都没有漏过。
“自然是不许她喝凉水,否则又得闹肚子。”陆炳无奈地说道,“铃儿年纪太小,本不该带她出这趟院门。只是我家人俱已迁往京城,总不能把她独自留在老家。她是家中幺妹,二老待她宠爱得很,稍有什么头疼脑热就要大动干戈。”
“毕竟还小嘛。”林瑞鸾赞同道,眼神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羡慕——她自己也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儿时总盼着再添个弟弟妹妹来给自己作伴。
“陆公子先别着急,入了冬,着凉、发烧都是常见的事,未必就是风疾呢。”
见她说得淡定,陆炳不禁好奇道:“莫非林小姐也懂得医术?”
“我——”
“公子猜错了,我家小姐不好医术,倒好讼术。”
林瑞鸾还没来得及开口,她身边的丫鬟就抢着搭腔了。林小姐责怪地看了那丫鬟一眼,对方反而笑嘻嘻地一缩脑袋,丝毫没有反省的意思。平时难得看到她跟年轻男子交谈,今天两人站在庭中不着边际地说了这么多话,让旁观的丫鬟有些按捺不住了。
“嘻,我又没说错嘛。”
“你还说?”
自己家里人这没规矩的样子教外人看到了,林瑞鸾顿时有些窘迫,她面色微红,用眼神警告丫鬟别再多嘴,又陆炳微笑道:“这丫头没大没小的,管教不好,让您看笑话了。”
陆炳当然不在意这种小事,反倒对一个官家千金“好讼”这种爱好颇感意外。
林瑞鸾在心里大呼丫鬟多嘴,她悄悄瞪了对方一眼——这罪魁祸首居然也对着自己猛使眼色!
她只得叹自己倒霉,抬手请陆炳移步大堂稍坐。
“大夫还在替你妹妹诊病呢,我们一时半会不好进入打扰,不妨先到别处坐着等?”
她笑着对陆炳说道,这回她留了个心眼,特地走在陆炳后头好趁他看不见的时候狠狠掐了丫鬟一把。可惜对方皮厚,挨了掐还在嬉皮笑脸的。林瑞鸾摇了摇头,她开始反省自己平时是不是太宽待下人了?
林府的建筑规模不大,焚起艾草来那浓浓的药味很快充满整座屋子,好好一间客厅转眼成了药房。三个人坐在这闷煞人的屋子里闭口不言,场面逐渐变得有些尴尬。最后还是林瑞鸾起身去把大门打开了半扇好让里面的人透透气。
陆炳坐在椅子上,眼睛看着厅里挂的一幅画,心思仍吊在陆铃的病房前。林瑞鸾随口跟丫鬟说了几句闲话,陆炳恍然未闻,她最见不得别人这么忧心忡忡的样子了。
忖了一会儿,她招招手要丫鬟附耳过来,叮嘱了几句让她即刻去办。丫鬟起初还迟疑了一下,林瑞鸾有些着恼,她平静地直视着对方双眼——这便是她要发脾气的前兆了。眼看小姐真不高兴了,丫鬟赶紧小跑着溜了出去。
“公子勿虑。”她轻声劝道,“我着人先去替你妹妹安排个静养的地方,无论她生的是什么病,至少都能让她好好地养养身子。你今天可有什么安排?若是不忙的活我先领你去看?”
她这算是明知故问,陆炳原本就打算今日启程去北京,现在因为妹妹的病情而被耽搁在这里,他如何有心情再另作安排?陆炳心知林小姐是好意,便点头答应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正厅大门,陆炳以为林瑞鸾说的地方在林府宅子里,谁知林瑞鸾带着他径直向外头走去。他没有心思多问,她往哪里走他在后面跟着便是,此刻不说话是最省心的了。
先前那个多嘴的丫鬟很快蹦了回来——原来林瑞鸾说的地方离林府不远,是一座和他们家只隔两条街的小宅院。门口没有任何能体现屋主身份的标识,从外头也看不出宅子的用途。林瑞鸾的嘴角微扬,带头走了进去。
这倒让陆炳踌躇了:他很介意被人看见自己跟某家小姐共同出入一座宅院的样子。但林瑞鸾已经走远了,此刻进退两不是,他只好硬着头皮跟进去。所幸他很快听见了其他人说话的声音,看来这座院里本来就有人住着。
先是一个少女怀里抱着个长包裹兴冲冲地跑了出来,差点一头撞进陆炳怀里。那姑娘抬起头看见陆炳时吓了一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一蹦一跳的样子被外人看见了,窘迫地低下头退到路旁示意陆炳先走。陆炳正在诧异时,又有个妇人从院里头走出来,也是目露意外地将陆炳从头到脚打量一番,随后轻轻拍了那姑娘一下催她快走。
陆公子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有人这样盯着自己,难不成今天出门穿错了衣服,抑或是身上沾的艾草烟味太浓惹人嫌恶?
他及时克制住了抬手闻衣袖的念头,因为又有一对女人和他在小道上相遇了。
仍然是年长的女性伴着一名少女,仍然是那样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陆公子越走心里越犯嘀咕,这林小姐究竟要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
“先到这边儿来,哎呀,我们来得有点早了......”
林瑞鸾有点难为情地说道。
陆炳走到林瑞鸾身旁陪她等着,这会工夫约有七八个女人从他们面前走过,让陆炳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困惑。林瑞鸾偷偷白了丫鬟一眼,气她没把事情安排好,对方吐吐舌头躲到她身后去了。
“行了,人可算走完了。”林瑞鸾如释重负,她也觉得被人们这样围观怪不好意思的。
眼前这座院子就是她为陆铃安排的养病去处,陆炳抬眼环视四周,院落不大,但周围被一圈树木所环绕着,加之院墙颇高使得外边的噪音很难传进来。他们站在这里就如置身野外般,跟外面的喧哗彻底隔离了。
“先生先生,你教的曲子我学会啦!”
一个娇声娇气的小女孩兴冲冲地朝他们跑来,陆炳被她这亲热的叫法弄糊涂了,印象中自己跟对方素不相识,一时拿不准如何接腔。林瑞鸾笑吟吟地走上前,那女孩冲着她边比划边说些音律方面的事,她口中的“先生”指的竟是林瑞鸾。
“公子别奇怪,在这里我家小姐可是个‘先生’,您初见这一幕还有些不习惯,以后就适应了......”
“哼。”
林瑞鸾夸奖那女孩一番后送走了她,转过身来让多嘴的丫鬟退下。
“陆公子有所不知,这宅子其实是座学塾。不过我们这又与外边不同,只收女,不收男,为免外人风言风语也不请什么教书先生。这里讲书的人只有两个,其中一人便是小女子我了。”
她谦虚地颔首,再抬起头时,她从陆炳脸上看到了那熟悉的诧异表情。
同样的表情她之前已经从很多人那里领教过了,这让她既骄傲、又心酸。
“说起来我这学塾从不让男子进来,除了修院子的那些工匠外,你可是头一个男访客。”
现在陆炳回过味来了,“如此说来真让我惶恐了,可不敢让您为我破例......”
“不过是座院子罢了,多大点事呢。”林瑞鸾看起来心情很好,她朝前面的屋子伸手一指,“这间就是读书的学堂,旁边那屋则是能住人的地方。我让人把里头收拾干净了,把你妹妹送来这里先静养几天,也好观察她得的是什么病。若只是发烧便罢,若真是风疫那也该让她住在这里,以免传染给别人。”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当然我也会在这陪着她,一来有个照应,二来我也怕自己染了病又会传给家人,稳妥起见还是搬来这里住好。至于陆公子你嘛......得劳您自觅住处了。”
林瑞鸾说起事来语调轻快,安排得又周全,她的话语让陆炳焦躁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他不得不对面前这位林小姐刮目相看,原以为她只是个爱读书的闺秀,如今方见识到她颇有抱负的一面。
“这座学塾得关一阵子了,芸儿,其他人都安顿好了么?”
她点了丫鬟的名,那丫鬟忙不迭地跑向卧房,伸手敲了敲门。
不多时,木门缓缓打开了,从里头走出个年约三十的妇人来,手里还拎着个小包袱。她走到林瑞鸾面前,深深行了一礼。
“给您添麻烦了。”她如此说道。
林瑞鸾叹了口气,从怀里取出一枚信封递给她。妇人双手接过,反反复复向她道谢,眼中似有泪花。
陆炳本不欲盯着女子看,但听她语带哭腔,还是忍不住瞥了一眼,发觉这女人从袖口露出的那手臂皮肤上有些淤痕。那妇人注意到了他的视线,慌忙捋捋衣袖盖住手上伤痕,向两人又行一礼,后退几步后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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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在牲畜市场旁不知所措的莫菲,林瑞鸾这样自办学塾的才女暂时更引陆炳注目。嘉靖年间确实曾时髦地兴起过鼓励女性求学的风潮,且时间与莫菲和陆炳所处的这个年代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