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生在富贵人家又与王府世子为伴,陆炳接受了那个时代所能给予儿童的最佳教育。他陪着朱厚熜学习各种必修经典,在此基础上又得兼顾社交礼仪,偶尔还被要求作些文章。
陆炳将之视为理所当然的折磨——毕竟还有个比他更惨的朱厚熜做榜样。世子要学的规矩繁杂严格得多,所以陆炳时常向他这位发小投去同情的目光。
他有一项优势是朱厚熜可望不可求的,那就是自由。
朱厚熜作为兴献王府的继承人降生于世,一举一动都有人在旁伺候,在他被下人们团团包围时,陆炳却能舞枪弄棒和别的男孩一起玩将军打仗的游戏。未来要入锦衣卫的少年,学文兼习武再正常不过,所以他总能在朱厚熜满怀嫉妒的注视下策马扬鞭出城游玩。
所以他始终无法体会平常人家的孩子求学之难,遑论那些女孩们了。
“林先生原来收了这么多弟子?真是深藏不露。”
“快别说了,她们这是开玩笑呢,你也跟着起哄!”
林瑞鸾别过脸去不肯看他了。
陆炳马上意识到双方的交情还不足一天,似乎不该乱开玩笑。
他清咳一声,将话题兜了回来。
“蒙你好意让我妹妹住在这座学塾里,但你那些学生怎么办,她们岂不是无处可去了?”
“你担心这个啊?那大可不必,她们少来几次也不打紧的。”她冲学堂的方向比划了一下,“我这里收的学生不多,将她们聚在一起教她们念书写字,再能吟几首诗就差不多了。你别看她们管我叫先生,其实我教不了什么。她们的家人无非想让她们有个去处能安稳呆着,交些岁数相近的朋友。姑娘家会念几本书,谈吐文雅些,他们就满意了。”
“所以那些学生的家里......”
“嗯,如你所想。”
这座学塾并不面向所有人开放,林瑞鸾教的那些女学生无不是官宦人家出身,由此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小圈子,天然地将平民们排斥在外。林瑞鸾对此颇感无奈,只是她独木难支,能教这六七个学生就不错了。
“能有这份心就已十分可贵了,况且你将这几个学生教好了,难保里面不会再出个张先生、李先生,又能去教更多姑娘读书识字,岂不是桩美事?”
陆炳这次赞美发自本心,让林瑞鸾听了十分欢喜。
她矜持地点了一下头,说句:“但愿如此。”
两人相视而笑,始感彼此交情近了些。
南京城里这座志在让更多少女识文断字的学塾让陆炳大感新鲜。毕竟在此之前他未曾考虑过其他人家孩子上学方面的事,幺妹陆铃也没到能读书的年纪。他和父母都希望让铃儿过个幸福无忧的童年,等岁数到了许个好人家,相夫教子了此一生。
陆铃现在还是懵懂儿童不懂事,她长大后会甘于接受这种命运么?
若没有遇见林瑞鸾,陆炳是想不到这种问题的。他现在开始认真地考虑要不要等陆铃病愈后也来教她读书——当然铃儿的病一定会好,毋庸置疑。
“说来我们最后见到的那位,她也是你这里的学生?”
想象归想象,陆炳还是把心里的疑问抛了出来。他们最后碰见的那个妇人,看她衣着和发式是个已婚女人,外表也做寻常民妇打扮,不像其他学生那样一看即知是官家千金。
她手臂上的伤痕和林瑞鸾交给她的信都让陆炳感到蹊跷。
“这......”
林瑞鸾面露难色。
“没什么,我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陆炳连忙改口,他觉得自己有点多管闲事。
“那是托小姐打官司的——”
“芸儿!”
丫鬟眼乖,看林瑞鸾还在犹豫时她就抢着回答了。林小姐把她轰出了院子,心里万般后悔不该带这个大嘴巴来。
“哎,多嘴多舌......”她满怀歉意地看着陆炳,自己家的下人实在太没规矩。
陆炳礼貌地对丫鬟的话充耳不闻,他也并不很想知道那妇人背后的故事。
林瑞鸾将前因后果想了一遍,慢慢向他道出真相。
“芸儿她刚才说得夸张了,我何德何能替人家打官司?不过是帮着她们出点主意罢了。”
她带着陆炳走向学塾的那间客房,打开门让陆炳看个究竟。
屋里放着一张桌子,四把靠椅,那桌上搁了笔墨纸砚还没来得及收拾。陆炳发现这间屋里没有床榻被褥,看来只是供人休息的地方,没有谁住在这里过夜。
“你妹妹来之前我会让人把床铺先安好。”她指着墙角那片空地,“这里平时没人留宿,只是我自己偶尔偷个懒,让学生们先去背书,自己到此闲坐一会。”
林小姐将散在桌面上那叠纸归拢起来摆好,她一边整理一边对陆炳解释。
“邻近的人们大多听说过我在这里设了女学塾,有些人想把自己女儿送来读书,可我收不了那么多学生,全都回绝了。”说到这里她盯着砚台稍有些出神,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后来又有个人登门,可她不是为了女儿,而是为了她自己。”
陆炳认真地听着,这一路旅程他见识了不少人与事,其中没有一件能像林瑞鸾所述的经历那样吸引人。
“我认得她呀,她的丈夫是个农户。那天她上门来找我,一直哭,连句话都说不清楚。学生们都被吓到了——说来惭愧我也害怕——我请她到这间屋子坐了半晌,她才告诉我说她丈夫没了。我当时不知所措,只能说些请节哀之类无用的话。末了她告诉我,她娘家兄弟上门来强要带她回去,她不愿服从但又不知道该向谁求助,想打官司而苦于不识字,不懂规矩。”
“所以你替她出了主意?”陆炳猜测道。
林瑞鸾把砚台左右移了两下,始终觉得摆放的位置很不顺眼,她再三尝试最后还是放弃了。
“我当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我对她说自己爱莫能助,让她回去了。”
她平淡地叙述着,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遥远故事。
“那女人后来怎么样了?”
“不知道。”她简短地回答,“我再也没有听说过她的消息。”
没有答案就是最明确的答案,陆炳虽然阅历有限,但他也明白娘家人带这寡妇回去多半是要强迫她再嫁。
林瑞鸾两弯黛眉微皱,她难得地把自己的烦躁情绪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陆公子,你可知道什么样的结局最可怕?我后来曾想过很多次——那女人究竟怎么样了?若是她改嫁了,那便是另一个人的妻子;若是她留在老家干农活、奉养父母,虽说我觉得不会如此但终究有这个可能......这些事我好歹能想得到。”
她闭上眼睛。
“最可怕的事是像她那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最可怕的事莫过于此。她可能没出任何事,又或者说,任何事都可能发生在她身上。每每想到她时我都会扪心自问:若我当时愿意帮她,事情的结局会不会有少许不同?”
林瑞鸾直视着陆炳,当她说完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并未打算从面前这个青年口中得到任何答案。一股羞耻感后知后觉地涌上心头,让她好想把先前说的话都收回来挖个坑埋进土里。
“我刚才失态了......说了一长串的闲话,你别往心里去啊!”
可以的话连着自己一块埋进土里就更好了。
陆炳顺着她的意思轻描淡写揭过此页,就像没听到她刚才那番独白一般。
“所以先前那女子也是来找你求助的?难怪你的家人说你善于讼术。”
“你尽听她胡说呢,我又不靠当讼师度日。”林瑞鸾抗议道,“只是后来再有人找上门来,我能帮上忙的便帮了。你没和她们打过交道,不知什么叫清官难断家务事。那些妇人有的说丈夫嫌她笨拙,有的说婆婆刻意为难自己,还有的说丈夫责怪她不肯......不肯做家务,总之理由千奇百怪,收集起来能写一屋子的书。”
她心虚地把后面的话一口气说完,又看了看陆炳,见对方神色如常这才放心。
听罢她的话,陆炳又问一句:“既然你不替她们当讼师,那有些事真地闹上公堂了该怎么办?”
“那自有我师父出马,我写封信去向他求救,顺势就把烂摊子抛给他啦。”
林瑞鸾说着双手比了个丢东西的动作,说到此处时她的样子终于有些轻松起来。
“哦?能做林先生的师父,想来他必有过人之处。”
“就是讼棍一个......”林瑞鸾小声说道,“他就住在这南京城里,原先的确是个讼师,后来大概是厌倦了,便和他夫人一起开了个书坊,平日里以抚琴为乐。我称他为师父,是因为他教过我弹琴。你若对他好奇,以后我介绍你俩认识就是。”她不经意间提到了“以后”二字。
林瑞鸾意外地发现自己对这个青年产生了些许好感。
还以为他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原来此君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难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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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感觉自己终于恢复了状态,先去小睡一会,白天起来接着写。
陆炳和林瑞鸾相谈甚欢的样子,看来莫菲的村姑进城计划要加紧了。感谢在2020-02-1123:13:11~2020-02-1204:23: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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