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咱们在这呆的时间也不短了,要不要先回去?”
丫鬟凑到林瑞鸾耳边小声提醒了一句,她估计现在大夫已经开始替陆铃诊断,回去的话刚好能及时知道那孩子的病况。
林瑞鸾赞同道:“正是,我们该回去看看情况了。”
三人步出学塾的院门,仍由林瑞鸾走在前头引路。陆炳急切地盼着弄清妹妹的病因,奈何这两位姑娘走起路来步子小且慢,他只能耐着性子跟在后面。
“呀!”芸儿叫了一声,伸手拦住了林瑞鸾,“小姐你看,咱们家门口有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手里拿根哭丧棒,吵着要问你讨师父哩!”
“你又在说胡话,都快新年了还说什么丧不丧的,到底是谁在那呢?我看不太清楚。”
她眯起眼睛努力向远处望去。
林小姐因为好读书,时常半夜里点着灯火手不释卷,这使得她的视力越来越差,隔得远了根本看不清对面是什么人。
不知情者以为她性格冷漠,其实是她双眼近视,走在街上时常没认出熟人。
“哪有和尚,我怎么没看到?”
陆炳也伸长脖子看了看。
听到他发问,丫鬟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陆公子您不知道,那位先生是我家小姐的熟人,只是他平时为人嘴毒,这才叫他作雷公嘴,至于和尚嘛......”
“和尚是他自嘲头发日渐稀疏,遂被人起了这个别号。没想到我上午刚跟您提起他,现在就碰着了。他便是我说的那位教琴的师父,名叫邹敏。”
站在林府门前的那个中年人穿了件青灰色的厚袄子,双手揣进袖中正跟门房聊着天。冬天的寒风也没有影响他俩的兴致,看起来两个人还挺开心。
“我去和他打个招呼,你不必等我,先去看你妹妹罢。”
林瑞鸾知道陆炳心思已在别处,便要他先回府去。等他走得看不到人影了,她这才慢慢地踱向家门口,走路的速度比先前更慢了。
中年人看见她了,原本挂着笑容的脸立马拉了下来。
“嚯哟,回来了嗦?”
“是,师父您中午好。”
林小姐规规矩矩地向对方行了个礼,中年人点点头算是还过礼,继续拖着长腔问道。
“咋楞么早就回来了,不再多耍会儿?”
“不早了,不早了。”
她苦笑着回答。
这位邹先生有个怪癖:他生气时通常不会怒形于色,而是先客气地问候人家一番,说话时声调抑扬顿挫,貌似恭敬实则语带讥讽,要多膈应就有多膈应。
他本是蜀中人氏,来南京生活了这么多年,一口乡音始未不改。蜀话里的“牙尖”二字仿佛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
邹敏手里还捧着件长包裹,外形跟陆炳先前在学塾里碰见的那女学生所携的包裹差不多。林瑞鸾使个眼色,芸儿立刻会意,她走到邹先生身旁,从他手中恭恭敬敬接过那件物事,一摸包裹里面果然又是把木琴。
“师父啊,看您这样子,莫非您又未经师娘允许就买了把新琴,怕被她发现了要挨骂,所以先寄放在我这儿?”
对邹敏的套路她可太熟悉了,还没等他开口她就一通抢白。邹敏被她说中心思,搓搓手掌显得有些尴尬。
他慢吞吞地说道:“这个,这个琴确实是我刚买的......先放你家里,你要中意就先拿去弹起耍,我过几天再来拿嘛。”
“您何必亲自来呢,要取琴时您找人来带个话,我给您送去就是。”
两人说话时芸儿就捧着木琴侍立在林瑞鸾身后,丫鬟也认得这个邹先生,知道他偏好收藏名贵的琴,但每次抱着新买的琴回家又要挨他妇人骂,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先把东西寄存在林府,等有机会时再悄悄带回家去。
手里捧着的这把琴看来也是贵重的乐器,她虽然不知道能值多少钱,但肯定是个卖了自己也赔不起的数目。
林瑞鸾很想快点把这位邹先生先请进府里去,免得让人看见自己站在街头听人训话。
或许是看在那把琴的面子上,邹敏只是点点头,没有继续牙尖她。
“记到按时交稿,不要老是让我来催,晓得不?”
林小姐拼命点头,听他的语气,似乎今天自己能躲过一劫了。
果然邹敏没再继续教训她,而是一言不发地拂袖离去,只留下林瑞鸾站在府门前吹西北风。
“好悬啊,他不说我都快忘了......”
林瑞鸾心有余悸,这阵子她过于沉迷看书,竟忘了自己还有许多稿子未写。这位邹师父家的书坊近来有一批新刊要出版,但邹敏嫌这些小说篇幅太短字数太少,印出来薄薄的一本不好卖,一直犯愁。她听说此事后便自告奋勇地找上门去,要邹敏把其中几本书的修补工作交给自己。
“你行么?”当时邹敏一脸怀疑地看着她,还当她是在说笑。林瑞鸾磨破了嘴皮子,总算问他讨来其中的一卷书,里头通篇是些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写得零零散散,许多内容一看便知是出自作者的空想。
还不如我来写呢,她在心里嘀咕道,但脸上仍然作出一副欣喜万分的样子,抱着书就跑回府了。如今这卷故事集还放在书房里,自己只动笔写了千余字,离出版问世还差得远。邹敏今天登门讨稿,无非是怕她忘了这件事。
“哎,失策!”
她懊恼地叹了一声,现在自己的房间又成了陆铃的病房,不知那小姑娘的病情是轻是重......
想到这里,林瑞鸾迈步朝自己的屋子走去。她看见自己那间房的门半开着,陆炳还站在空地上面无表情地枯等,却不见丫鬟芸儿的踪影。
“陆公子,我回来了,怎么样,大夫有说什么么?”
陆炳摆摆手说道:“还没见着大夫的面,我也不清楚。”
“芸儿已经进屋去了吧?我也跟进去看看。”
她见陆炳急于了解病情又不能擅入她房间,便劝她稍安勿躁,自己推开门走进屋里。
甫一进门,迎面而来的烟气就把她给呛到了。林瑞鸾边咳嗽边挥着手试图驱散烟雾,她这才想起自己的房间也被艾草熏了一上午。她的屋子本来就不大,再加上门窗紧闭,屋内的烟气散不出去,这样下去别说发烧,就是烟熏也得把人给熏坏了。
林瑞鸾掏出手帕遮挡了一下口鼻,轻轻走向卧房。
她看到陆铃仍像自己早上离开前那样,裹着厚厚的被子躺在床上。铃儿白皙的皮肤因为高烧和室内炭火的温度而泛红,显得很不自然。她将手掌贴在铃儿前额——高烧仍不见退,大人们为了让她尽快出汗更是拿棉被把她捂得严严实实。铃儿的双眼紧闭着,嘴唇泛白且发干。
“受苦了呀......”
换成大人也难以忍受这份苦,林瑞鸾心疼地看着陆铃的脸,小姑娘眼皮微动,挪挪脑袋把脸贴近她的手掌。原来林瑞鸾刚才在室外呆了一阵子,寒风把她的手冻得冰冷,对发烧患者来说恰如在做凉敷一般。她赶紧要丫鬟去用冷水浸两条毛巾来,换着敷在陆铃额头上替她降温。
“大夫,她的病怎么样了,是不是风疾啊?”
“风疾?”那老郎中满布周围的脸先是有些困惑,很快又转为不耐烦,“林小姐,您可曾听过有小孩子得风疾的?那都是上了年纪的人才得的病!我已跟您家里人打听过,原来这孩子之前跟着大人连续赶了好几天的路,一定是因疲乏导致体虚,这才使得她高烧难退。这种情况连药都不必吃,让她静卧一天自然转好。”
林瑞鸾一回家就平白无故连挨两顿训,但她心中并不气恼,毕竟家里请来的这位大夫就以资历深脾气大而闻名。他的语气虽冲,听在林瑞鸾耳中却让她大感心宽。
大夫收拾好医囊站起身,皱了皱鼻头嗅了几下。
“什么味儿?艾草?”
“啊......是,家里人以为这孩子染了风疾,屋里屋外都用艾草熏过以驱邪气......”
“好在你们没熏到这卧室里面,不然可有这小姑娘受的,啧,越往外边走越呛!”
他上了年纪,闻到外边的烟气也别呛得咳了几下。林瑞鸾连忙让丫鬟去把门窗全打开,又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大夫。
“不错,时不时要开开窗换换气,免得把孩子闷坏了。”
林瑞鸾毕恭毕敬地把大夫送出了门,在与陆炳擦肩而过时她向他轻轻说了声“不是风疾”,这四个字把陆炳从一个上午的煎熬里解脱了出来。
“幸好是虚惊一场。”
回到屋前,林瑞鸾笑着对陆炳说道。她将大夫说的话原原本本转述给他,陆炳听完后表情并没有多意外:“铃儿自幼多病是事实。”他解释道,“最后连她自己都习惯了,生了病也不声不响地钻在被窝里,这都成了家常便饭的事。”
“我听说孩子小时候多灾多病,长大了反而比寻常人更健壮呢。”林瑞鸾宽慰道,两人担心了半天,至此悬在半空中的心方落回地上。
“行啦,已是中午了,你和家人都还没用餐吧?我让下人们替你准备。”
“那你呢?”
“他们自会替我送到屋里来,我好陪着你妹妹一块儿吃呀。”
还有半截实话她没好意思告诉陆炳:自己还欠了邹敏两章短篇故事没写,截稿在即,实在顾不上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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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里房间里放炭盆是错误做法,容易引起室内一氧化碳中毒。而邹敏出版小说的套路则取自明代书坊将小说删减拆分凑数出版的真实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