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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悲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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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镜堂的伙计们都认得林瑞鸾,她还未开口,已有人跑着去替她找书坊老板。其余的人见她到访,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向她问好。

“师父好像有事出去了,陆公子你先在这坐一坐,我到里头看看去。”

她说话的语气像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一样。

有个小伙子搬来板凳请陆炳坐下歇息,陆炳连忙摆手,口称不必。那人还想奉茶招待,也被陆炳婉拒了,他背着手往门口方向走了几步,好远离那些过度热情的伙计。

陆炳对图书行业并不熟悉,他只听说那些书坊都是刊印兼贩卖,卖书的店面和印书的工坊连在一块,看来林瑞鸾是亲自到印书厂里去了。他在店里转了几圈,等人的这段时间里进出店面的客人拢共不过六七个,且都是些年轻的读书人。

他特地留意了客人们会关注哪些书,发现这几位全是先奔着书店最外面那排科考用书去的,里头既有基础的四书五经及其注解,也有专供应考学子背诵的时文集。但他们只是随便翻过几下就弃之不顾,并没有要买的意思。

“这又是在瞧什么呢?”

陆炳一时闲心大起,他跟随那几个客人的脚步往书坊里侧角落的书架走去,年轻学子们明显对这侧的书更感兴趣。他们先拣起其中两本翻了翻,交头接耳评论几句,忽然有人注意到芸儿正站在书坊的柜台后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青年们先是面色一窘,旋即将书塞回远处,一本正经地回到了孔孟语录前。还有人忍不住朝芸儿脸上多看了几眼,丫鬟则无动于衷地将头转向另一边,不再理会他们。

在刚才那些人离开的书架前胡乱堆着一叠书,看样子时常被人翻动以致封面都微有卷边。

陆炳走上前去正欲将书摆整齐,扫了一眼却发现这些书全是标题露骨的□□。他随手一翻,书里插图和文字参半,文字的描述颇为粗陋,但插图却精细得过了头。

“难怪那帮人被芸儿看得尴尬,原来书坊这一角里放的尽是这种玩意......”

他自言自语地抬起头,恰好注意到芸儿也在看他这个方向。丫鬟眼中没有嘲笑之意,倒伸手往身旁的小门指了指,示意林瑞鸾随时可能从门里出来,让陆炳别站在那堆架子前免得教她看见。

陆炳会意地点点头,换了个地方继续他的书坊参观之旅。

芸儿见他东张西望的样子颇觉好玩,便开口问道:“陆公子您觉得这家书坊如何,可找到什么有趣的书了?”

其实当年陆炳跟随朱厚熜在兴献王府读书,里头各种典籍应有尽有,根本不需要他亲自去书坊选购,所以活到这个年纪他进书坊的次数仍屈指可数。

他听丫鬟这样发问,心里不愿让人知道自己对书坊不甚了解,唯恐被当成不学无术之辈,遂含糊地应了句“还行”。

其实竹镜坊里的图书库存相当可观,这家店除了最畅销的科考教材和小说戏本外,还摆了大量琴谱和若干诉讼方面的笔记。

从这些偏门的书籍上可以鲜明地看出书坊主人的个性来,林瑞鸾也确实说过她师父曾做过一段时间的讼师。

“陆公子您看,是邹先生回来了!”

丫鬟忽然叫了一声,陆炳也抬头朝门外看去,见书坊外头正有两个男子边聊天边朝屋里走来。两人貌似岁数相仿,其中一个正是他曾见过的书坊主人邹敏。

“嚯,你两个楞么快就过来了,你家小姐的稿子已经写好了?”

邹敏的话中带着浓浓的乡音,让陆炳听得很不适应。他认出陆炳就是今天在林府门口的那个年轻人,便向他拱手行礼。

“这位公子,你我两个之前在林府前就见过了,恕我失礼,还没请教您如何称呼——”

“先生客气了,晚辈姓陆。”陆炳连忙还礼,“这两日我们在林家府上做客,先前听林小姐提起您和这家书坊的事,今天便特意来拜访。”

“哦,那她肯定没说我啥子好话!”

邹敏听得直摇头。

他的同伴在旁嗤笑了几声,拍拍邹敏的肩膀后自顾自地往书坊里屋走去。

趁刚才这寒暄的间隙陆炳好好地观察了一番,或许是因为经营书坊的缘故,邹敏给人的印象就是那种学识渊博的文士。在他抬手时陆炳发现这个中年人的手保养得颇好,皮肤白嫩手指纤长,正像林小姐描述的那样是一双属于琴师的手。

和邹敏的翩翩风度相比,他的同伴看起来就寒碜得多。陆炳对这位来客的印象仅止于他那双吊梢眼和宽鼻头,他进屋之后看到陆炳也没有打招呼,只是点头略意思了一下便匆匆走开。

“陆公子莫见怪哈,我这位朋友生性不喜欢跟人打交道,一天到晚就这副德行,说他他也不听。

邹敏对他朋友这没礼貌的举动已经相当习惯,他招来店里伙计向对方问了几句生意上的事,又请陆炳再稍等片刻。

“芸儿,你家小姐的稿子带来没得?让我看看她这几天都在家写了啥。”

“先生这话说得有趣,小姐写书那是小姐的事,我一个下人哪会过问呢?”

芸儿把头一撇,摆明了就是不肯告诉他。

书商跟林瑞鸾虽是名义上的师徒,但这位仁兄平时不摆长辈架子,所以连林府的小丫鬟在他面前也敢开开玩笑。陆炳惊讶于南京城里有这般诙谐开明的风气,相比之下自己在家乡所见者往往更重长幼尊卑。

丫鬟眼珠一转,忽然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一幕,便问道:“邹先生,我刚才看到李家大嫂从你店里急匆匆地出来,怎么,你没碰见她么?”

“碰见了,碰见了又能咋样?”邹敏闷闷不乐地揪着胡子,“我都要被你家小姐烦死咯,一天到晚把人推到我这里,老有人坐到我店里哭,弄得我生意都莫法做......”

“嘿嘿,您受累了。”

芸儿十分理解地在旁陪着笑。

提起打官司的事邹敏顿时有满肚子的牢骚要发,趁他在店里四处盘货的空隙,陆炳悄声问芸儿道:“你家小姐不是让那妇人到这里来向人求助么?为何这位邹先生又说不肯见她,还将人晾在店里教她空等?”

丫鬟的眼神有些闪躲。

“这......您得先保证别告诉我家小姐啊。”

她虽然面露难色,但最终还是将实情向陆炳和盘托出。

“我家小姐什么都好,唯独耳根子太软,见不得人在她面前受委屈。自从她开办女学的名声传出去后时常有人上门来向她求助,大多都是些苦于家庭不和睦的妇人,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可小姐她偏爱管这些闲事。”

丫鬟意识到自己这是在背地里说主人的坏话,吐吐舌头停顿了一下。

“以小姐的身份怎么可能亲自出面帮人打官司?所以但凡遇到上门求助又不好推脱的,便请人到竹镜坊里找邹先生,毕竟他曾做过讼师,对诉讼之道总是比较门儿清。”

“但看邹先生的反应,似乎很不情愿?”陆炳猜测道。

“岂止是不情愿,邹先生总说她做的这些事都是徒劳,每次碰到那些想打官司的妇人,他要么让人家吃闭门羹,要么像今天这样避而不见教人知难而退......总之这些事我们还都瞒着小姐没让她知道。”

这回答让陆炳非常不解:“你们这又是为何?”

“因为帮了不如不帮。”

忽然有第三个声音插入了这场谈话,陆炳和芸儿同时转头看去,原来是刚才和邹敏同来的那个男人。

男子卷着衣袖露出两截粗壮的手臂,双手和衣服上都沾着点点墨迹,手里还抓着一卷旧书,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们身后。

“宋师傅你别老神出鬼没的,人都被你吓死了!”芸儿不满地发出抗议。

姓宋的男人拿着书随意地比划两下叫她别那么大惊小怪,他看向陆炳,草草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这位......陆公子是你们家的客人罢?”

他用询问的眼神看着芸儿,后者笑了笑没说话,他遂继续提问。

“我听林小姐说你们来找一本书,里头写的是水泊匪盗的故事,是么?”

“晚辈见识浅,不知那书叫什么名字,只从这位芸儿姑娘手里看到一副叶子牌,上头画了二十位水匪匪首的肖像和名号。林小姐说这些俱是从某本书里摘来的,至于究竟是什么书,她却也说不清楚。”

“丫头,把那叶子牌拿来我瞧瞧。”

宋师傅将手一伸,芸儿乖乖地把叶子牌交到他手里。

他眯着眼看了最上头那几张牌里的人物画像,歪着头想了想,忽然把自己手里攥着的那卷书递向陆炳。

“喏,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陆炳有些困惑,但毕竟对方是长辈,他便恭敬地双手接过那卷皱巴巴的旧书,一看封面磨损得极为言重,连书名都看不清。

“看里头内容对不对。”

宋师傅催促一句,陆炳依言开卷,翻着翻着果然发现了书中那些和林瑞鸾描述完全一致的人物。

呼保义宋江,玉麒麟卢俊义,这些水匪和诨号跟林瑞鸾说的完全对的上号。

陆炳边翻边点头,心想果然人不可貌相,像林瑞鸾这样饱览群书的才女也不认得的书,面前这个看上去平庸无奇的竟能轻易为他们找到。

“林小姐不认得这书,不奇怪,因为这书还没编完呢。”宋师傅揩揩手上的墨水对他们说道,“这部水泊群雄传由本朝及前朝多部小说戏本拼凑而来,市面上虽有此书,流传得却不广,书名也各不相同。老邹和我最近在外找了好几个刊本来相互比较,就是将其修订后出一版印制精美、校对准确的刊本。你手里这卷也是其中之一,喏,先借给你和林小姐读几天,也省得她一门心思在外给我们揽些糊涂生意。”

陆炳将书纳入袖中,暗道今天这趟总算有所收获,回去能对妹妹交差了。

宋师傅看样子颇为满意,正要转身离开时,陆炳突然叫住了他。

“前辈请留步,我有一事不明想向您请教。”

“哦?”

男人停下脚步,眯起眼睛打量着他。

“陆公子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只是我刚才听您说起有关诉讼之事,那些妇人来求邹先生替他们打官司,您却说帮她们还不如不帮,我实在不理解这是何意?”

宋师傅的眼睛简直眯成了一道缝,他伸长脖子好好看了看陆炳的脸,慢吞吞地说道。

“陆公子,我观您谈吐举止,想必跟林小姐一样都是好人家出身,不用为生计发愁也更犯不着跟人对簿公堂,是不是这么回事?”

陆炳只是静静地听着他的解释,果然不待陆炳回答他便很快地续道。

“林小姐心善见不得人受苦,在她看来世间没有断不明的道理——这倒不假,只要上了公堂不管是好是坏总能有个结果。可她却不知道,有些人没进公堂前日子还过得下去,无非挨几顿打骂,忍一忍总有熬过去的时候;一旦进了公堂这命就攥在别人手里了,老邹他当年做讼师,见过的糊涂案不计其数。这些案子中......哎你往旁边走两步!”

他突然摆手把芸儿赶开了,丫鬟虽然满肚子怨气却不得不从,只能站得远远地看着他们。

“有些话爷们间说说就好,犯不着让她们听了去。我就举老邹经手的一桩案子,小叔□□其嫂,那嫂子不从,二人闹起来惊动了其它人,这才没让那坏种得逞。这件事若是能就此捂住,大事化小便罢,可坏就坏在两人厮打时那坏种脚下一滑,脑袋磕在了桌角上,当天晚上就断了气——”

宋师傅停下叙述,观察陆炳的表情。

“后来这事自然闹上公堂,陆公子你猜结果是怎么判的?”

陆炳回望着他一语不发。

“嗬,那男方一家不肯罢休,硬生生将案子作成了双方通奸,女子失手杀人。那小媳妇无奈之下只得自缢明志,但是你看看——纵然判她无罪又如何?丑事一旦传开来,她就注定走投无路。”

宋师傅讲述其见闻时异常平静,仿佛这些都是稀松平常的事。

“老邹不愿再碰这些烦心事,索性改行开了书坊。他当然知道林小姐是一片好心才向那些妇人伸出援手,但个中微妙之处,林小姐这样的大家闺秀未必晓得。所以那些上门求助的人往往是回绝的多,接纳的少,我们偶尔也会替那些人出点主意找点门路,但都是杯水车薪,起不了什么大作用。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林瑞鸾和邹敏已从里屋出来了。宋师傅轻拍两下手掌,在陆炳耳边叮嘱道:“这些事不必让林小姐知道,她帮不上什么忙,听了徒增烦恼。”

说完他便转身朝林、邹二人走去,留陆炳独自在那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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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里邹敏和宋岑的见闻和《萧曹遗笔》这部古代律师教材有关,我在写小说前读了不少明朝诉讼判例,有些案子的结果现代人根本无法理解......小说里的邹、宋二人跟萧曹遗笔的成书关系紧密,当然,这只是小说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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