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马尔罕人们将礼拜视作自己一天之中最要紧的事,只要到了时辰,他们就会放下手头所有事务专注于祷告。阿纳托利误以为他们是为明不忘故土之志而用这种方式警醒自己与同胞,事实上,他们是在朝拜自己宗教里的圣地。
“总之人一旦上了年纪就饿不得了,一饿就难受得慌。”
阿纳托利用一副小老头子的腔调自嘲着,他和同伴们搬来石块垒起简易的灶台,在上头架了一口锅。
对于卖劳力和血汗来赚取报酬的哥萨克护卫们而言一日之计在于三餐,饮食是他们旺盛精力的保障。江东驿站为贡使团的所有人提供饮食住宿,哥萨克的猛士们也久违地尝到了口味清淡的金陵菜,只有少部分轮班的人得守在兽栏边看住那头麒麟。
“你才几岁啊,怎么就把胃给熬坏了?”
“没饭吃,当然只能饿着。”
他那理所当然的语调让莫菲怔住了。
在边上旁观的黄髯老汉吹着口哨,将水倒进锅里预备先将水烧开。
等锅里的水开始翻腾后,老汉掀开盖子往里头加了把豆子和盐巴,让汤锅继续焖煮;在等待的这段时间,他从地上的布袋里拣出一株白菜,直接用手将菜叶一片片剥开丢进水里,最后掏出小刀开始往锅里削什么东西。
莫菲定睛细看,原来是块颜色暗红,质地梆硬的干肉。
阿纳托利一屁股坐在锅子前,嗅嗅从锅中飘出的食物气味,抬头对莫菲说道:“我们吃的东西就是这样粗陋,平时总在外面跑,有热饭吃就挺好。”
“要都是这么风餐露宿的,难怪你小小年纪就得了胃病。”
“我不小了!”
少年皱着眉头强调了一句,挪挪位置坐到老汉身旁帮他准备午餐用的食物。莫菲本以为他们的这锅杂煮用不了多少食材,看着看着却发现锅里的东西越积越多。老头的胡子尖随着他的手腕动作一抖一抖地打晃,先前那块干肉已经被他全部削成小片下进了锅。
战斗民族的食量果然不可小觑,三人份的午餐足够莫菲吃上好几顿。少年注意到她的表情,轻松地打了个响指。
“北方不像这里一样,天寒地冻的,不吃饱的话身体捱不住冻。你看连我姐姐那么瘦的样子,饭量比我大一倍不止。”
被食物的香味吸引来的安妮用危险的眼神瞪了弟弟一眼。毕竟小命要紧,阿纳托利很识时务地截断了话题,给姐姐在灶边腾出了块空地。蓝眼睛的姑娘没有先坐,而是像莫菲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不不,不用顾忌我,我回头跟他们一起吃就是.....”
“安妮!”阿纳托低声发出警告,又戳戳自己的脸颊示意姐姐:眼前这位客人或许和贡使们一样有忌口习俗,不乱吃外面的东西。
莫菲很感激他在这种细节上的体贴,她打从开始就不欲和他们同食,毕竟在这两个人面前放下面纱露出真容是种冒险。
如若可能,她绝不轻易在这个时代轻易让人记住自己的相貌。
哥萨克人不论男女老少,在作风方面都颇为不拘小节。见莫菲无意用餐,他们三人很快就分空了锅里的杂煮,各自捧着碗狼吞虎咽起来。男人们吃相凶残些也就罢了,连安妮都表现得毫不逊色。莫菲记忆中的安菲娅是个优雅端庄且带着点神秘感的异族女子,她很难把那个美人的形象跟面前这只馋猫重叠在一起。
唯独那双湛蓝的眸子在无声地肯定着二者必是同一人的主张。不知十年后的安菲娅看到此刻的自己会作何感想?
莫菲忍不住想笑,她在不经意间和安妮对上了视线。哥萨克姑娘刚好舔了舔沾着油汤的拇指,发现有人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后她愣了愣,随后悄悄地把手缩回去。
像极了一只偷鱼被捉现行的猫。
十年光阴果然改变了很多人,她在这个时代见到了年轻而有些不够沉稳的陆炳,还和默默无名的安家姐弟在南京城外的江畔相遇。最重要的是因无名的刺杀而不幸殒命的康卧羯,如今还生龙活虎地出现在她面前并收留了她这个无家可归的异乡人。
趁莫菲没在看自己时,安妮轻轻打了个饱嗝,立即用手遮住了。
远处的祈祷声渐止,撒马尔罕人结束了晌礼的仪式,拂去衣服上的泥土站起身。有些人同本地的移民互通身份后发现自己与对方原是同乡,或者彼此在某些层面上沾亲带故,便高兴得相互拥抱,亲亲亲热地聊了起来。
这些人在他乡尚能遇故知,看得莫菲好生羡慕。
她的阴郁被阿纳托利明明白白看在眼里,少年也曾经有过一段颠沛流离的生活,莫菲的眼神无言地道出了她正经历着同样的煎熬。
“不知道名字的汉家姐姐,你要跟着我们一同到南京去,可是为了见什么人?你有家人在南京城里么?”
轮到自己忽然被提问,莫菲并未因此乱了阵脚。她看着年轻的阿纳托利,在心中对自己说:此人现在是自己的同伴。
“你猜得一半对,一半不对。”
她将自己苦涩的笑容隐藏在面纱之下,对少年缓缓道出自己此行的目的。
“我到南京来的确是想找一个人,我们很久没见了,满打满算下来有十年之久。”
“哟!”
少年惊叹。
“时间的确久了些。”莫菲摆摆手,“他已经不记得我了。”
“咦,听你提起他时,好像你俩很亲近,他是你亲戚么?”
他算么?
这个问题莫菲同样好奇,一段奇遇,两个月的交情,算是很亲近的关系么?诚然他们有过心意相通的瞬间,但那一瞬已经被遥遥撇在十年后,淹没在时光长河中。现在的陆炳只是一个陌生人,前途光明,意气风发,断不会对一个在河滩边上灰头土脸的女人感兴趣。
况且她连面都不敢露,整日穿着不属于自己的衣袍和面纱以避熟人。
“是我一个远房亲戚。”她下了一个令自己都心虚的结论,“我从自己家乡跋山涉水地过来,原是为了到南京投奔他。但我们十年未见,他是不认得我的。”
“说得如此笃定......”
阿纳托利迟疑了,他觉得面前这个姐姐身上同样藏着奇异的秘密。谈起那位不知名的故人时她的语气亲切又透露着怀念,但在评论两人关系时她又斩钉截铁地表示对方已经不记得自己。少年突然转头看向身边,幸好,姐姐还坐在身旁冲着面前的空锅子发呆。他自诩是个勇敢无畏的男子汉,不怕冒险,却害怕弄丢了自己来之不易的,唯一的亲人。
“我算明白为啥康叔叔明明说你是他的客人,却又把你和我们这些干苦力的人放在一起。你或许已经听说他们是撒马尔罕来中国的贡使,所以这些人进入南京城后会住在官府为他们安排的屋子里,且不能随意进出。”
莫菲显然还没注意到这点,少年认真地向她解释。
“使者们的动向会被严密地记录下来,他们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概莫能逃过官府的眼睛。我听说啊......”阿纳托利神秘地压低嗓音,“监视他们的人,是锦衣卫——”
他看莫菲有点不相信,于是又强调一遍:“你可别不当回事啊!南京城里就有锦衣卫的驻所,他们的人可多了,简直无处不在!你在城里若和这些使者们住在一处,就算半夜里睡觉都有人守在你屋顶上,专门监视看你有没有趁夜溜出去和人密会。”
小兄弟你别说了,那些锦衣卫以后跟我都是一伙的......
莫菲忍不住在心里吐起了槽,她固然知道对方是好意,但一尝试在心里想象陆大人半夜三更不睡觉趴在屋顶上窃听的模样她就觉得不忍直视。
锦衣卫真没这么猥琐!她很想大声向对方澄清这点——除了颜朔是个例外。
“而你跟我们在一起就不一样了。”少年看她闭上嘴不出声,还以为她被自己的话给镇住没回过神来,“听着,我们在进城前官府也会向使团的人确认人数和身份,但他们只是在文书上记个几笔,不会把我们这些跑腿的当回事。进了城后我们仍可自由活动,只要遵守律法,谁也拦不着我们。”
他拍拍胸脯保证道。
难怪老康既是贡使团成员,又自称商人!
莫菲的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她先前在整理京城商市档案的时候曾见过某位前辈留下的笔记,上面标注着某国使团到访年月,使团人数,所携贡品及赐给他们的回礼。在笔记下面,那个前辈用略带鄙夷的口吻记述这些使臣名为外交,实则行商。
在明朝时期不断有外邦向中国进贡,而他们之所以能这么爽快地奉上礼物,完全是因为中国将还以更丰厚的酬劳。同时这些使臣还会借机销售货物,并采购些本国稀缺的东西夹藏回去。
阿纳托利——十年后的屈念秋能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很可能也是因为这段背景。
“你想见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我可以帮你打听他。”
哥萨克的少年一脸自信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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