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菲原本只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接触贡使团的成员,对能否和陆炳重逢这点她毫无把握。现在阿纳托利的话语让她的心中燃起了微弱的希望,至少这个少年提出了切实可行的建议。她很肯定这些动机不纯的外交使者们有着大量门路来达成他们的目的,借着这层帮助去寻找一个有迹可查的人并非不可能。
“我只是说尽力而为,你别寄望过高呀。”
“唔......”
刚才她的眉眼间一定流露出了无从掩饰的喜色,即使戴着面纱也能让对方察觉到自己内心的雀跃。莫菲定了定神让自己恢复平静,她被好消息冲昏头而忘记了重要的事。
“这下你真地帮上了我的大忙,我都不知该怎么谢你。”
她看着少年的眼睛,心道世上没有那么便宜的事,自己欠了对方的人情迟早要还。
她等着对方开出条件,但男孩对她的提问表现得无动于衷。他转头看了看坐在地上发呆的安妮,用手指在嘴唇上快速地一划后意味深长地注视着莫菲。
这是一个无声的请求:对今天所听到的一切保持缄默。
阿纳托利只求能平静地保有自己的小秘密。
面前这位身穿回人罩袍的汉家姐姐不知为何对自己的出身意外好奇,她所提的问题总恰到好处地暗示自己知道他在竭力掩饰其同北方草原间的联系。
此人看上去并无恶意,但放任这种情况继续下去总存在隐患。
莫菲读懂了他的意思,郑重地点头承诺。这段诺言所持续的时间之长远超这两人的预料,而这又是许多年之后的故事了。
在这片江畔的空地上,在嚼着树叶的长颈鹿的注视下,各自穿着异族服饰的两个汉家人结下了奇妙的友谊。
......
一切尚在掌控中。
火者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空,视线继而落在远处的兽栏上。
赛义德今年四十三岁,以学者的标准来看这仍属于较年轻的阶段。他的学术造诣享誉四海,成功出使中国将在他的个人形象中再添一层世俗成就的光环。
信仰伴随他克服了西域古道上的重重艰险,却无法减轻他的□□煎熬。
“咳,咳!”
胸口突然涌上来的一阵异样感让他连咳了好几声,塞义德掏出一块手帕捂住嘴,保持着优雅的站姿对每一个从他面前经过的族人点头微笑。“火者”这个身份地位崇高,无论在信众或异教徒面前他都不容自己有半分失仪。
“咳......咳咳!”
但疾病从不顾虑人的面子问题,火者被头巾所覆的前额上开始沁出汗水,他的双腿在发软,主持祷告时的高声祈祷更加剧了他肺腑的痛苦。
“阁下?”
仆从恭敬地侍立在他身边第三次轻声提醒他该早点回屋以免被江边的寒风吹得着凉,对方的手里捧着件披风,同样由纯白的布料制成。火者感激地披上了御寒的衣服,他举目四顾,发现还有一个人跪在地上不肯起来,身边还有个半蹲着试图搀扶他的同伴。
“兄弟,快起来吧,你在这里祈祷了足够久的时间,主已听见你的声音了。”
他和蔼地向对方劝说道,不料那人缓缓地抬起头来,用几声重重的咳嗽来回应他的话。
“谢,咳咳,谢谢您......我这就回去,咳咳!”
“实在失礼!”
病人的同伴忙不迭地向火者道歉,他搀着病人的胳膊努力让他站起身来,也正是在这时候周围的人看清了他那张惨白的脸。病人一边咳嗽一边捂住胸口,样子虚弱而无力。
火者发现自己差点要抬起手像病人那样抚着胸口,他及时制住了自己的行动,却无法制止内心的焦虑。对方发病的疼痛部位和自己完全一致,那副病容无声地预言着他的未来。
“这位兄弟得了什么病?”火者向周围人询问。
“我们也不知道,可能是他头一次来中国,不习惯这里的水土和饮食。自从进入应天府的地界后他就开始犯咳嗽,浑身无力,脑子也迷糊。”
“可曾请过大夫?”
“请啦,可大夫看过之后只说是寻常风寒,要我们别惊慌,灌下汤药休养几天就能好。我们遵照大夫的话做了,算起来已过了两日,但他丝毫不见好转。”
“明白了。”
火者轻轻抚摸着手上的戒指,那枚戒指表面镶着一大块宝石,样式华美且价值不菲。他佩戴这枚戒指不是为了炫耀自己的身家,而是因为在戒指的内侧刻有某个吉祥辟邪的纹样。按理说他该摈弃这种异端邪说,可这枚戒指的确陪伴他蹚过许多险滩,让他对此产生了难以割舍的信赖。
“告诉我,这两天有多少人与这位兄弟同吃同住?”
随着他话语中力量的增加,肺部的痛楚似乎也有所减轻。火者恢复自己平时发号施令时的气度,试图在局面恶化前遏制住坏苗头。
“您问这个?这我无从答起,要说吃喝大家都是在一块的,要说住么,驿站里给我们分了房间,我跟他还有另外两个人睡一屋。”
“在你们三人中还有谁觉得最近身子有异样么?”
“这,没有罢?”
“有就是有,无就是无!”
火者被对方这不当回事的态度激怒了,他把那人厉声训斥了一顿,胸腔里的怒意和疼痛被毫不留情地倾泄出来。贴身仆从们都被吓了一跳:他们很少看见主人又急又怒的样子。
“兄弟。”
他控制住了脾气,将手轻轻搭在病人肩头。
“请阁下放心,我,咳咳!明白的。”
“唤康卧羯来,让他就近找一间空屋供这位兄弟养病,记着要找位置偏远些的地方,周围不要有太多人。至于留下来照顾他的人选——”他心中瞬间有了答案,“你们四人既然同来,自当同往,一起搬过去好生照看他,我不许任何人出差池。”
为了迎接神兽麒麟,南京官府为撒马尔罕的使者准备了盛大的入城式。使团里的人都盼望着自己能在队伍里占有一席之地以分享万众瞩目的荣光。毕竟南京是当时中国地位仅次于北京的大城市,很多人此前从未登上过这般盛大的舞台。
“遵命。”
火者的命令无人敢违,和病人同室的那个使团成员或许心中有怨,但他明智地选择无条件接受这一安排。火者抬起他那只戴着红宝石戒指的手,旋即又有两个仆人迅速来到他身边听候吩咐。
“去把那位替他看病的大夫请来,理由你们自己想,但记得要有礼貌地请人家,不可轻慢不可动粗。”
“是”
“替我禀报南京鸿胪寺的诸位大人,请示他们可否将入城仪式提前到明天举行。找个由头......对了,就说麒麟乃南方灵兽,惯居于炎热地带,不耐在寒冷之地久待。若在旅途中耽搁久了恐不能顺利抵达京城,届时谁都担不起这责任。没错,就这么说吧。”
“是。”
仆从们习惯了火者的作风,对他的要求不提疑问,接到命令便无条件服从。
火者心中稍快,他看着周围的无关人士已经被赶得干干净净,这才放心地使劲咳了几声。他用帕子擦擦嘴角,静静地思考着下一步安排。
在他沉思的时间里老康已应召赶到他面前,他思考时不许旁人出身惊扰,所以老康揣着手站在他旁边,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康,对我实话实说,我得了什么病?”
火者突然用鹰一样的眼神逼视着康卧羯,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阁下......”
老康语带苦涩,他看到首领脸上的表情时已心知不妙,此时对方问起来他只能据实以告。
“您可爱听实话?”
“我爱听实话,尤其是最坏的那种。”
“哎,那我拣最坏的那种告诉您——近来在应天各地都流传着关于风疾这种瘟疫的说法,人们都说它与寻常风寒症状相似,患者不发作则已,发作起来就会在很短的时间内陷入高烧、咳嗽,进而四肢无力,虚弱而死。”
“我还剩多少时间?”
老康惊异地看了他一眼:火者丝毫不忌讳自己染病的可能,甚至已在心中断定自己同样感染了风疾。
“不好说,真不好说。”老康诚恳地回答,“像我刚才所讲的那样,有些人的确染上风疾,但他们运气好或者身子骨结实,熬上十来天后也能不治而愈;有些人以为自己只是着凉,不料病来如山倒,最短的一天之内就撒手人寰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
“我邻居家就有个老人家,发起病来两天人就没了。”
“哦?那你可得离我远远的,免得传染我。”
在这种时候他竟有心情开玩笑。
老康无法对火者的幽默感表示欣赏,他知道平时庄重的火者若是开玩笑,说明事态要么极好要么极坏,而现在这种场合无疑属于极坏。
“我只能祈祷您得的不是风疾,再说了,风疾这种病名原本是汉人们用来描述瘫痪者的,可见多发于老年人。您正当壮年,想来不致得这种病。”
这话丝毫没有说服力,连老康自己都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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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医说》∶鲮鲤肉最动风。风疾人才食数脔,其疾一发,四肢顿废。古代人也发现了吃穿山甲这种野味会吃出毛病来,而本卷则用风疾笼统描述当时的传染病现象,并非真实病名,请读者加以区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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