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撑不过今晚。”
街道上没有多余行人,书吏停下脚步,用尽可能平静的语调向老康说道。
“病况在晚餐后开始恶化,他高烧不止,无法呼吸,生命力很快枯竭下来。我试着喂他喝水,他只喝了一小口就吐了出来。我们将他单独放在一座屋子里暂时远离所有人,当然,他那三个同伴也被隔开了。”
“还有什么是我们能做的么?”
“没有了。”书吏回答,“这还是你告诉我的——风疾一旦发作即无药可医。”
老康陷入了沉默,他比使团的人早一步到达南京,对此地瘟疫的致命性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书吏深夜上门造访不是为了让他找大夫,而是为了同他商量如何处理伙伴的后事。
“我们得将此事禀报给阁下。”
“不必了,他才服了药剂入睡,没必要拿这种无可挽回的事惊扰他的休憩。若我没有看错的话——那个向我们跑来的人好像是你的新朋友?”
听到他这句话,老康猛地一回头,看见远处夜幕下正有个朝他们跑来的人影。
穿着罩袍跑步着实费劲,莫菲尽可能地加快步伐冲两人奔去,最后喘着粗气停在他俩面前。
“呼,呼,这裙子太长了跑起步来真要命......嗯,老康?”
“莫姑娘你——”
“且慢,你先听我说。”莫菲弯下腰又喘息一阵,问道,“我刚才听见你们说话,有谁出事了么?是风疾对么?”
书吏昂起头打量这个汉人姑娘,一语未发。
老康向书吏道声歉,抬手拦住莫菲。
“莫姑娘你快回去吧,这里不关你的事。”
“可我刚才听你们说有人确诊得了风疾,你们这是要去看他吧?”
“这......”
老康向书吏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对方的头仍抬得高高地,很珍惜地对莫菲这外人吐出一个字:“是。”
“那怎么行?”莫菲诧异,“既然知道是风疾就不能贸然接近病人,否则你们也有被传染的风险!”
此刻那书吏出人意料地笑了,他的笑容中带着某种对无知者的傲慢与蔑视。
“这无需你提醒我,我既懂得将病人单独置于一室,自然明白风疾这种病传染。你若只为对我说这句话而来,那么话已说完,你可以先回去了。”
他话音刚落便自顾自地转身要走,莫菲还想说话,老康已走上来挡在了她面前。
“莫姑娘,回去吧,谢谢你好意提醒,我们明白的。”
“既然明白为什么还要去?”
莫菲大惑不解,她对这个高傲的书吏本来就没有好感,但老康是她的恩人,她无法坐视他这样以身涉险。
看她不肯罢休,老康只得耐着性子给她解释:“我们国家的法律规定,若有人要立遗嘱,他必须找人为自己见证。现在使团中有人病危,哈兰要替他起草一份遗嘱,但依律还要有个人在旁公证。他今晚来找我就是来请我做见证人的。”
“可这样对你来说很危险,况且你还有家人......”
“职责所在,义不容辞。”
老康拍了拍胸膛,打断了她的话。
那位名叫哈兰的书吏走出十几步,见老康还没跟上来,便停下来一脸不耐烦地催促他抓紧时间。
“病人不等人!”他这样嚷道。
老康答应一声,撇下莫菲快步朝哈兰走去。
两人的背景在黑夜中显得如此渺小,仿佛随时都会被黑暗所吞没。莫菲绝望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每一步都使他们更接近死亡。
焦虑的思绪中忽然闪过一丝灵感,她拔腿就跑,超过了老康直接挡在哈兰面前。
“等等,你叫哈兰对吧?”
书吏面有愠色,他从未见过有女人敢这样当街拦着男人说话。
“你们刚才说自己的同伴病危,你要去替他立遗嘱,让老康来旁观见证......我知道自己拦不住你们,不过若是非要找一个人公证的话,可不可以让我去?”
她不待对方拒绝就接着抛出了自己的理由。
“因为我之前得过这种风疾。”
这下惊讶的人不止哈兰一个,连老康都用从没见过她似的眼神看着她。
莫菲抓紧机会凑到哈兰面前,哈兰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可以问老康啊,我的确是因为患病,在无人收留的情况下流落街头。后来他救了我,还把我安置在没有外人出入的房间里独处了半个多月。幸好我的病情不重,在此期间慢慢自愈了。你是学问人,肯定清楚一个人如果病愈后不容易再生同样的病。所以非得找人见证的话让我去可以吗?我不怕风疾的!”
哈兰虽然没接腔,但看他的表情,莫菲肯定他是真地在考虑自己那番话的可行性了。
老康还想反对,莫菲迅速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你还有你老伴和那么多孩子。”
她眨眨眼睛暗示他别再说话,自己心中有数。老康看起来既矛盾又困惑,他也在心中做了一番挣扎,最后终于带着愧色默许了她的建议。
这样就好,莫菲伸手摸了摸胸前的银钥匙。
我本来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就算有什么意外,最坏不过是开始一段新的轮回。与其在这里畏畏缩缩,不如放开手脚尽可能搜集信息,获取盟友。
“依照法律,女人不可作为遗嘱见证人。”
哈兰慢条斯理地说着,莫菲一听他这话便皱眉头,好在他的话还没讲完。
“然而。”书吏竖起一根手指,“撒马尔罕的法律只能约束她的子民,如今我们身在中国,你又不属于我国子民——所以按照法律,你只是‘人’,而法律不限‘人’来见证。你愿意挺身而出,很好,这就跟我走吧。”
他背对着她招了招手,让她抓紧时间赶去听取病人的临终愿望。
他们很快将老康撇在了后头,老人呆呆地站着目送他们走远,心中仍在疑惑自己今晚的选择是否正确。
......
“你在撒谎。”
走出很远一段路后书吏才重新开口,他看也没看莫菲一眼,用很肯定的口吻下了判断。
“哦,那你不也挺配合我的?”
他走得太快了,莫菲不得不提起裙角急走,以免被他甩在后头。
“行了行了,你走慢点,老康又追不上我们。”
若是再这么走下去她真地走不动了。
书吏闻言放慢了脚步,也向身后的街道望了一眼,别说人影,连脚步声都听不到。他确信老康的确赶不上他们,遂恢复了自己平时的步态,让莫菲有一丝喘息之机。
这人不像表面上那么死板。
莫菲在心中暗暗想道,他虽然言必称法律,却也懂得变通;更可贵的是他领悟了莫菲的用意,带着她一路几乎小跑着前进,以免老康临时反悔追上他们。
显然在他眼里老康的重要性远胜莫菲这个来路不明的流浪人,此刻这种轻视恰好符合莫菲想法,使她对这个文官的评价有所提高。
“就是这里了,莫姑娘你确定要和我一起进去?”
连称呼都变成了有礼貌的“莫姑娘”,莫菲笑了笑,来都来了岂有反悔的道理。
她取出两件白色的东西,分给书吏一个。
“这是何物,手帕?面巾?”
哈兰用手摸了摸,质地像棉布,由好几层布缝成一小块方巾,旁边还带着两根带子。
“这我也说不清楚,总之口罩你见过伐?肯定没见过......”
莫菲示意他照自己的方法做,她将自己赶工缝制的棉布口罩戴在脸上,扎紧了两段系带。由于古代没有合用的防菌材料,她只能奢侈地将棉布层层叠起缝好。厚重的棉布很不透气,扣在脸上几乎让人窒息。
她不清楚这种简陋的防具能否使他们免于感染,毕竟聊胜于无,戴上后至少心里好过些。
“我是跟邻居家那户人学的,他们在送葬时会戴上这种面罩以防腐尸传染疾病。”
“......你恐怕误会了。”
哈兰当然听说过本国那些异教徒的习俗,莫菲所制的这厚重面罩跟祆教祭司用来遮脸的薄布完全不一样。
眼下他没空与她争论,病人随时都有可能撒手人寰,而看这位汉人姑娘很肯定的表情,戴上这面罩倒也没有坏处。
书吏没有犹豫,他也学样将面罩扣在脸上,将系带环过后脑勺打了个结。
“好了,进去吧。”
哈兰走在前头,他从腰间掏出钥匙打开门上的大锁,伸手推开门。
临进门前他突然心血来潮,问了一个纯属私人兴趣的问题。
“莫姑娘,恕我冒昧——敢问汉人的女子都是像你这样的吗?”
像我哪样啊?
莫菲在心里吐着槽,这位仁兄想来也没见识过现代女性的做派。她有意唬唬这个爱端架子的撒马尔罕人,便替明朝的女同胞们吹了个牛皮。
“对,我们这的女人都这样!”
“哦......原来如此。”
哈兰的眼睛里流露出心悦诚服的表情。
“闲话稍后再说,请进吧,病人和死亡都在等着我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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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祆教祭司的蒙脸布还是莫菲自己准备的手工作品,都是不足以保证他们安全的。她敢于自己上场,还是心存一个“大不了重来”的自暴自弃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