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病房的地上铺着木板,踩上去就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莫菲踮起脚尖尽可能轻地走进房间,以免惊扰病人。
“与其慢腾腾地拖延,不如抓紧时间。”
哈兰不像她那样缩手缩脚,他踩着木板径直走向病人的床铺,站在床边凝视着他。
床头一盏油灯投射出微弱的火光,勉强让人看清病人那被疾病折磨得扭曲的面孔。他的头发纠结成团,脸颊凹陷,双目无神,唯有唇边的胡子在微微颤动,使人意识到他仍在呼吸。
“米凯尔兄弟?”
回应他的是病人喉咙里发出的短促吸气声,他猛地咳嗽了起来,伴随着这阵咳嗽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动着,仿佛只是这样就已精疲力尽。
“哈......兰兄弟,谢谢。”
明白自己大限将至,病人已经放弃了挣扎,选择将自己的生命交给不可知的死亡世界。他主动唤来书吏,恳请对方为自己立下遗嘱并找人见证。
他用胳膊肘支着身子,努力将自己撑起来好看清见证人的模样。
他的眼睛因持续的高烧而蒙上了一层薄雾,稍离得远些就没法看清任何东西。米凯尔的瞳孔里逐渐浮现出一个女人的身影,他已经无力思考为什么自己的见证人是位女性——只要有人愿意来,他已感激不尽。
“我,准备好了。”
他运上气力吐出一句话,也许是回光返照,他的神智看似有所恢复,说话时口齿也越来越清楚。
哈兰点点头,伸手指向莫菲对米凯尔介绍道:“米凯尔兄弟,你委托我替你立下遗嘱,依照律法在起草遗嘱时必须有人在旁见证。这位中国女士自愿充当见证者,你当感谢她的勇敢,因她不惧瘟疫威胁来到你身边。”
米凯尔无言地看着莫菲,他的双唇微张,随后又缓缓闭上,似乎认可了书吏的说辞。
“莫姑娘。”哈兰转而用汉语对莫菲说道:“接下来我会向米凯尔兄弟确认他的意愿,为确保表意无误,问答将以我们的母语进行。为使您能理解我们的交谈,我将尽力将谈话内容转译于你。”
虽然只是种形式,但哈兰仍一丝不苟地向莫菲声明她身为遗嘱见证人的义务和自己所负的责任。这个男人身上有种罕见的执拗劲,似乎在他看来万物皆有法度可依,且当遵循其规则行事。
“首先,米凯尔兄弟,你对你名下的财产有何安排?”
哈兰分别向莫菲和病人以两种语言说道。
“我愿捐出自己财产的三分之一,以扶弱济倾,这笔钱请交由我的父亲保管,让他以我......的名义行善事。”
“其心可嘉,其德可彰。”
哈兰听罢赞颂了一句,他走到一张木桌前坐下,将墨水瓶和羽毛笔还有书写的纸分别摆好,提笔蘸了蘸墨,却没有马上落笔。
“但即使是赛义德阁下本人在场,他也会对你说,‘三分之一太多了,不应以如此大的数目来做捐赠’。为了你的家人着想,捐出四分之一的比例足矣。”
为了节省力气,米凯尔对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十分珍惜。
“如您所言,四分之一。”
他吸足了气好让自己的话语听起来流畅。
“剩下的财产请均分三份,其一奉养父母,其一供养我妻,其一......咳咳,以我未出世的孩子名义设立一个账户,在他成年前这笔钱由我的妻子监管,她可将其投资在自己认为妥当的地方,以获取......获取......”
“获取收益——你说得太多了,歇会吧。”
书吏头也不抬地说着,手中的笔杆在纸面上舞动。伴随着笔尖刮擦纸张发出的沙沙声,一行行粟特文字被快速记录在纸上。
“不!”
病人突然坐直了身子猛地吼出一个字,他满头大汗,圆睁着充满血丝的眼睛看向屋里其余两人。
“不......我怕我一旦歇下来,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剩下的无需你再劳神,遗嘱里最重要的事你已交待清楚,剩下的杂务交给你的兄弟们按常例处理即可——除非你还有别的心愿未了?”
垂死的男人用手捂着脸没有说话,他想去揪自己的头发,去抓身上盖的被子,却发现自己连握紧东西的力气都没有。他的肩膀颤动着,愤怒的呼吸声逐渐变成虚弱的抽噎,他捂着脸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最后的丑态。
在那双干枯的手掌下,两行清泪滑过脸颊。
“哈兰先生,他,他刚才说什么?”
莫菲再也受不了这种折磨人的气氛,她向哈兰询问病人最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此时的书吏仍保持着一丝镇定,他衡量一番后吐出了实情:米凯尔在害怕。
“米凯尔兄弟是个有志向的人,但他的志向与我们不同,他不热衷于钻研经学,而渴望在广袤大地上探求真理。对他来说能在遥远的中国留下足迹是件了不起的事,米凯尔想亲眼到中国的首都看个究竟,很可惜,他的旅程止步于此。”
病人透过指缝向哈兰投去怨恨的目光,哈兰坦然对道:“这位莫姑娘与你素不相识,她冒着染病的风险来听取你的遗愿。你无事不可对她言,更不应为此感到羞耻。”
“哈兰,别说了”莫菲主动止住了他的话,转而学着他们的腔调磕磕绊绊地说道,“米卡......米凯尔先生,请您看,我,您有......哈兰,把我的话翻译给他,告诉他:他还有一个地方要去。”
书吏被莫菲这句话给弄懵了,但她坚定的眼神最终说服了他,将她的话翻译给了米凯尔。
“在我以前生活的地方,学者们想要钻研久远的历史,就只能去挖掘古代文书和石碑。他们根据史料上的只言片语,推测出古代人生活时的模样。有些人很想回到过去亲眼一看究竟,很可惜,他们永远也看不到。”
时空旅行者如是说道。
“我们无法回到过去,因为时间不等人;但我们可以到未来去,未来的人很想知道我们生活的时代是什么样。我曾在北京住过两个月,在那里也有一些外邦人留下的痕迹。有些人永远地留在了那片土地上,在他们的长眠处立着一块记述其生平的石碑......”
米凯尔捂着脸不去看她,直到从她口中说出“北京”二字,无需哈兰的翻译他也听出这个词的意思。
病人的哭泣声渐渐减弱,他似乎开始听莫菲说话。
“透过那块石碑我们得以明白五百年前的人是怎样活着的,他虽已辞世,其话语经由石碑,跨过了五百年时间仍在对我们说话。和他同时代的人都消失了,只有他还陪在我们身边。”
她这番话让书吏有所触动,他忠实地将她的话转达给米凯尔,病人仍在静静倾听。
“你的确还没到歇息的时候,你的遗嘱还没有立完,你只写了对此世之人要说的话,以后的人呢?”她瞥了哈兰一眼,“你想在石碑上刻下什么?如果时代变迁,民族消亡,文字不复存在,留给后人的只有你这块石碑,你想让他们看到什么?你这个凭双脚从撒马尔罕走到南京的人。”
“等等——”
哈兰刚要阻拦,莫菲已经走到米凯尔面前伸手握住他的手腕。
“我不怕风疾。”
也许是病人身体虚弱无力抵抗,也许是他心中的某个部分有所感触,米凯尔轻易地让她牵过自己的手,他的眼睛里满是困惑,疲惫。
以及极为微弱的期待。
“你的祖先来自米国吧?”
莫菲做了个猜测:昭武九姓中有米氏。
米凯尔讷讷地点点头,她猜对了。
“在我们国家的书里几乎没有米国的记载,她在什么地方?她的子民长什么样,说什么话?谁都不知道。再过几百年甚至可能没人知道什么是米国,无论是米凯尔还是哈兰都无法站出来宣称她的确存在过。所以若你有机会,米凯尔,你想对你的后人说什么?你想怎样让他们记住你和你的故国?”
“说吧,趁你还有时间。”
哈兰也重新坐回到座位前,拿起羽毛笔低头看着那张还有大片空白的稿纸。
“我们会用粟特文和汉文两种文字来铭刻石碑。”
莫菲向他保证道。
“你无须担心你的事迹因为语言消亡而失传,恰恰相反,如果未来有人想研究你们的母语,他一定会按照石碑来学习。你在这里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帮助他们找到我们的模样。”
米凯尔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发泄了出来,他紧紧握着莫菲的手迫切地向她说着,叫嚷着。在他的话中有一个反复被提到的词——卧羯。老康的汉名也来源于此,它在粟特语里意味着生命与存在。
“你还活着,并且会一直存在下去。”
莫菲激励着米凯尔,让他将自己的希望寄托在碑文与遥远的时光。哈兰已无暇再为莫菲翻译病人的话,他伏在桌前奋笔疾书,誓将为同伴完成最后的心愿。
盏中灯油枯了又添,正如病人的生命,虽然微弱却总悬着一丝火苗不肯熄灭,执着地燃烧着,就这么烧了一整夜。
“还有,米国人在......米凯尔?米凯尔!”
“莫姑娘。”哈兰终于停下笔,平静地说道,“已经足够了,米凯尔兄弟辞世了。”
莫菲神色茫然,她握着病人的手坐了一宿。外边的天色已经透亮,在她思绪混乱头脑昏沉时,身边的病人不觉溘然长逝。
米凯尔的病容依然憔悴痛苦,临终前的这番倾诉究竟能给他带来多少安慰?莫菲不知道,也无法知道。
“他走得痛苦、满足而不失尊严。”
哈兰站起身来捶捶僵硬的腰板,看向自己写得满满的一叠稿纸。
“他向你表示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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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土于敦煌以西,长城烽燧下的粟特古信札是很重要的史料,在我学习粟特史时得以了解古代粟特人的生活面貌。西安史君墓的汉文、粟特文双语碑是对照研究粟特史的经典例子,莫菲也借此激励米凯尔将自己的事迹流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