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长眠的人不再开口,留给生者的唯有沉默。
哈兰开始逐字逐句核对记录以确保自己没有笔误,在他进行这项工作时莫菲一直站在旁边看,尽管她一个字都看不懂。
“就快结束了,最后,请在这个地方签下名字。”
他将最初那页记录米凯尔遗产分配意愿的纸推到莫菲面前,指着文末留空的地方让她签字。上面已落有哈兰跟米凯尔两人的署名,两个名字并列在一起形成了鲜明对比——病人的字迹软弱无力,笔划间有多处走形,最后的收笔还有所残缺。
莫菲忽然间产生了不合时宜的想法:倘若自己在这张纸上签名,虽然短期来看近几十年的历史都不会因此而被搅乱,但目光放得再长远些——
一旦这封遗书在数百年后重新被人发现,人们难免会疑惑一份由粟特文写就的文书上为何落款是汉字签名,继而弄出个“谁是莫菲?”的课题来。
搞不好未来在浏览博物馆网展或论文网站时还能看到以自己为主题展开的研究......莫菲在心里想象了一下那幅画面,竟然觉得还有点刺激。
“好的,我签在这就行了吧?”
莫菲从哈兰手中接过笔,此前她从未用羽毛笔写过字。纤细的笔身捏在指尖很难运上劲,她蘸了点墨水,轻轻地在文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写字时她特意将力道放得很轻,写出来的线条细而浅,仔细看才能辨认出“莫菲”二字。
纵使文书能保存百年,届时也会因纸张风化或受潮而有所破损,使签名模糊难辨,这样就无需担心未来的事了。
“如此便妥,谢谢你能来此陪他最后一程。”
哈兰将文书用袋子封好,把羽毛笔和墨水盒都装回工具匣里。
“若我记得不错,你原准备今天跟我们一同进城?现在天已经亮了,若送你先回老康家去未免太耽误时间。”他也伸手捏捏僵硬的肩膀,仿佛只是完成一件寻常工作,“若你不嫌弃,请随我一同回驿站先行梳洗更衣,待我们出发时你就直接随队同行。倘若时间充足你还能小憩一会,康先生那里我会派人告诉他。”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莫菲的身子前后晃了几下,一副困得站不稳脚跟的模样。
哈兰打开木屋的门,让阳光从外头照进来。清晨的新鲜空气瞬间涌入这座小屋,让莫菲紧绷的精神状态稍得舒缓。
早已有三个人站在屋外等候,他们看见哈兰走出屋子,便纷纷向他行礼致意。
“米凯尔兄弟已于昨夜辞世,愿他安息。”
书吏庄严地宣布,随后他低下头和其他人一起为死去的同胞默哀了片刻。
前来迎接他们的三人里,其中一个手里抱着卷白布,另外两位带着熏烟用的草药。
这些人是来替哈兰做收尾工作的,他们掏出火种准备点燃草药以驱除房间里的污秽。
“你们还是等屋子里通通风后再进去吧。”莫菲看他们打算直接进屋,便开口叫住了他们。
三个男人面面相觑,都没有听懂她的意思。哈兰想了想,抬起手向他们说了几句话,随后敛尸者们放下手中物品,各自从取出布条缠住自己下半张脸。
“莫姑娘不必担心,我们在处理死者方面的经验远比你想象的还要丰富,毕竟山长路远,并非所有人都能顺利走完旅程。”
他用寻常的口吻向莫菲解释道,这已不是自己第一次为同胞代立遗嘱,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有一条生命在眼前消逝,即便是莫菲这样的陌生人都会为此黯然神伤,但哈兰和同伴们已经经历数次这种道别。
难怪他昨晚能一直保持镇定。
“况且你这样直接对他们指手画脚,他们反而会动怒。我的同胞们并不习惯听从女人的指示,他们此前从未来过中国,更不知道中国的女人会如此地......如此地......”
书吏搜肠刮肚想找一个带有褒扬色彩的合适形容词,他始终没找到答案,只得尴尬地笑笑。
“将剩下的工作交给行家来做,我们走罢,现在你是我们的客人了。”
隔了一天一夜,现在书吏对莫菲的态度完全变了一个人,话语间甚至略带点殷勤的意味。他比了个手势示意请她走在前面。
莫菲还在迟疑,哈兰已催着她快点离开。
......
太阳爬上山头,暂居于江东驿站的撒马尔罕人们刚刚结束晨礼祈祷,准备迎接全新的一天。
哈兰本想和同胞们一起参与仪式,在他送走米凯尔后天色已亮,他等于错过了这道功课。想到自己的行为给同胞带来了临终慰藉,哈兰内心深处觉得自己不必太愧疚,毕竟生老病死乃不可抗力。
此刻他更关心火者阁下的健康问题,因为赛义德的身上已经出现了明显的风疫症状。
“在我们进入驿站后请你不要和任何人交谈,我的侍女会直接带你去沐浴更衣。她已经为你准备了得体的衣物,至于我们现在穿的这身衣服......还是烧了为好。”
莫菲无言地瞥了一眼哈兰身上那套做工精良的行头,外交官就是有钱。人们的悲欢可能互不相通,但古代土豪们的思维方式总有异曲同工之处。
“驿站里还有我的房间?我听说不是被使团的人住满了吗?”
“所以我将自己的房间让了出来——请您莫虑,我们今天原本就要搬离驿站,想必此刻他们已经将房间腾空,所以严格来说,那其实不能算‘我的房间’了。”
“行啦,明白。”
虽然心情阴郁,莫菲还是让他这较真的死德性给逗出一丝笑意。她没有心思同哈兰探讨古代的物权法或者异性共用客房方面的礼貌问题。
莫菲的想法十分务实:自己刚从病房出来,正该尽快洗澡换衣服。明朝没有消毒杀菌的手段,火焰便是最佳选择。
可惜自己身上穿的是老康女儿的衣服,回去得好好向人家道歉了。
在他们抵达驿站正门前,哈兰的女仆已经恭立在路边等候主人及其朋友的到来。哈兰下了一句命令,女仆向他深深鞠躬,随后又以同样的礼仪向莫菲致意。
“莫姑娘,请跟着她去吧,我还要去见一个人。”
哈兰边说话边向远处张望,全然心不在焉。
莫菲低声谢过,跟在女仆身后走向那个专为自己而腾空的房间。
她临走时回头看了看,哈兰正急匆匆地向江畔的空地走去。远处人影憧憧,他避开人群四处寻找着首领的身影。
“请。”
女仆的肤色较撒马尔罕人要深一些,或许又是来自不同地域的人罢?
莫菲没去探究旁人的秘密,只要对方能交流就是好事。
“啊,好的!不过你还是得离我远一点,毕竟我刚和风疾病人打过交道。”
“请。”
女仆的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微笑,她的说话声很悦耳,但从她与莫菲见面到两人进入客房为止她只说了这一个“请”字。
莫菲起先还觉得怪异,她慢慢地反应过来:“请”可能是她唯一会说的中国话。
“请。”
她将软毛巾搭在浴桶边上,对莫菲示意水温合适可以入浴了。在她的脚边摆着个竹筐,看来是准备盛莫菲换下来的衣服,等会就拿出去烧掉。
“我现在看到竹筐都有心理阴影......”莫菲自言自语道,“当初我来这里时就是有人忽悠我换好古装,把衣服放在竹筐里,然后我眼一闭一睁,人就到这儿了。”
对方的确听不懂她的话,除了在她说话的间隙点头附和外两人没有任何互动。
莫菲无心享受沐浴,她将身体清洗一遍后就从浴桶里站起身来,女仆为她递上干燥的毛巾。
“请。”
简直如同机械一般。
撒马尔罕贵族雇佣的仆人的相貌都不错,他们善于察言观色,即使彼此语言不通也能靠少量词汇应对新主人的需求。
“不不,我自己来就好。”
她摆摆手拒绝了对方的帮助,女仆仍微笑着退到一旁等候她的吩咐。莫菲用毛巾噗噗地拍干头发,擦去身上的水滴。
新衣服已呈递到她面前,莫菲提起这套衣裙看了看——还是带着粟特人民族色彩的服饰,样式和色彩上比老康家的要略为活泼些。
“谢谢你,这就够好的了。”
她从女仆手里拿起衣服摁到自己胸前比了比,尺寸有点小,但凑合着穿是没问题的。
莫菲注意到在自己道谢时,女仆脸上的礼貌微笑短暂僵硬了一下——她明白“谢谢”是中国人表示感谢的词,按照礼貌她应当有所回应,可惜她所服侍的主人从未对她道过谢,这让她有些反应不及。
旧衣服被随意丢弃在地上,很快又有一个女人进屋来,不声不响地收拾了东西后小步退开。莫菲只保留了她那枚银钥匙挂坠和包裹钥匙的羊皮纸,这两样东西她是绝不肯丢的。
“虽然你听不懂我说的话,不过还是谢谢啦。”
她亲切地拍拍对方肩膀,无意中又给人增添了一层困惑。
换上新衣服,洗完澡后的莫菲变得精神了许多,她迈开大步踏出房门——
随后迅速地缩了回来,莫菲抓着女仆的肩膀把她拉到自己面前。
“我靠,姐姐你站在这里帮我挡一下!”
这突然的变故让女仆完全摸不着头脑,她本能地保持优雅站立的身姿挡在莫菲前面,让莫菲得以趁机溜回房间。
“简直活见鬼,这里都能碰到熟人的吗!”
她低声抱怨着,小心地探出头往外看。
驿站不远处站着个身材瘦削的年轻人,穿着一身明朝官服,也在东张西望地到处看。
那张面孔莫菲说什么都不会认错,无端失踪的周守行如今正站在她的眼前。
莫菲慢慢想起来了:周守行是从南京的鸿胪寺提拔入京的,十年前的今天,他应该刚好在南京当他的小公务员呢!
十年前的周守行,他那畏畏缩缩的模样和莫菲记忆中完全一致。
周兄你好啊......莫菲绝望地在心里想道。
也不知现在的你挨过命中注定那顿板子没有。
※※※※※※※※※※※※※※※※※※※※
接待外宾一直是周守行的老本行,这位仁兄在第二卷里以时间回溯的方式重新登场了。每次见到他,角色们的第一反应都是“哦,就是那个屡次上书顶撞皇上被打屁股的二愣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