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是把杀猪刀,这句话拿来形容周守行尤为贴切。莫菲刚见到他那会,他是京城鸿胪寺里颇有名气的新星,在外人看来年轻有为——至少以官场标准来看还算年轻。他本人对自己提拔过快的事略感惶恐,总是一副提心吊胆过日子的模样。
莫菲猜测年轻时的周守行在南京做过官,事实也正如她所想:现在的周守行还只是南京鸿胪寺这个清水衙门里的小吏。
自从明朝迁都北京后,南京鸿胪寺就被架空了,留下来的是一个徒具虚名的空壳。莫菲觉得这家机构纯粹是拿钱不办事的养老部门,几乎派不上任何用场。
除非某个不靠谱的外国使团心血来潮路过南京。
“这位姐姐你有没有面纱能借我?就是,就是蒙在脸上的那种。”
她躲在屋里连说带比划地向女仆求助,对方这次倒弄懂了她的意图,可这里原本是哈兰的房间,上哪给她找女装去?
莫菲正在愁处,周守行已经注意到他们的存在了。他再次确认驿站周围没人可问后,便直冲冲地朝她们走过来——
“要命啊......”莫菲现在最怕的就是提前跟不该遇见的人相遇,被对方记住相貌后根本不知道会对未来造成什么影响,“求求你去帮我把他挡开好不好?”
她说着做了一个使劲往外推的手势,女仆微不可察地点点头,随即掩上房门迎向来客。
莫菲赶忙趴在门缝后窥视外边的情形,眼看着周守行已经接近了她的藏身所,那名女仆忽然挡在他面前。
面对明朝的官员女仆表现得很紧张,她冲周守行深深行了个礼,随后说了一连串莫菲听不懂的话。她说话时还在左顾右盼,显得十分为难。
好样的,只要能把这位大神挡住就行!莫菲在心里默默为女仆姐姐的应变能力喝彩。
“原来如此,哈兰阁下还没准备好是么?无妨,你去替我通传一声,就说周守行在门口等他。”
莫菲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还怕女仆听不明白,特意用粟特语将自己的话复述了一遍。
莫菲勃然大怒:你这人怎么在管闲事方面这么有能耐!
周守行升官升得快果然是有理由的,他用自己学识弥补了性格上的短板。女仆那点糊弄人的小把戏被他无意间拆穿,顿时不知所措。她扭头看向客房,很想得到一个明确命令。
“......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在这看到我。”
莫菲边想边开始在房间里寻找其它出口,就算有扇小窗她也准备直接翻出去了。可惜这间驿站客房只在和门并列的位置上开了道窗,翻出去等于自投罗网。
她绝望地靠在墙上,看着被清理得空荡荡的屋子一筹莫展。女仆捏造的这个“主人还在盥洗”的借口用久了迟早会招致对方怀疑,暴露身份只是时间问题......
在莫菲犯愁时,她的救星终于及时到场为她解了围困:同样清洁更衣后的哈兰正打算回来探视莫菲的情况,他走到半路上发现已有人等在屋子前。
“居然是周大人亲自到访?恕我未能亲迎,失敬失敬。”
书吏离得远远地就招呼了起来,周守行被他这一声问候引走了注意力,转过身子面对着他。
“哈兰阁下!”他惊喜地叫道,“您别见怪啊,我在城里等得实在坐不住,干脆直接跑来看看情况。不过,刚才我听您的使女说您还在房间里休整,没想到却在外边遇到您。”
“有这事?”
哈兰皱起眉头,越过周守行朝其身后的女仆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我刚刚——”
女仆抬起手掌复又垂下。
“我刚才是陪伴赛义德阁下参与晨礼,并不在房间里。”
“咦?那她不是说......”
哈兰微微停顿一下,此时女仆将手指轻轻点在唇上,他明白了。
“您误会了,我手下的人方言口音颇重,使您误将‘晨礼’听作‘更衣’。”
他提高声音强调道。
“众所周知,我们撒马尔罕人在黎明前至天亮后都要进行晨礼,除非遇上意外,否则绝不耽搁。”
哈兰那十分肯定的语气让周守行迷惑了,他本来觉得自己听得很清楚,但对方一通否定又让他习惯性地开始怀疑自己。
“贵国的习俗我还不甚熟悉,见笑了。”
他挠挠头,承认是自己混淆了。
女仆又偷偷朝躲在门后的莫菲眨了眨眼睛,表示蒙混过关。
哈兰也不清楚自己的女仆跟客人之间到底藏着什么秘密。经过昨晚的长谈,他已将莫菲视作半个自己人,看来莫姑娘不太乐意跟这位周大人见面?那便遂她的意吧。
游走于诸国的书吏有颗玲珑心,他瞬间领悟了莫菲的意图,于是更加坚定地把周守行拖在外面。
“周大人,您是怕今日的入城仪式进行得仓促容易出纰漏,才来提前视察的吧?若是如此则您大可放心,我们已准备好了。”
他走到周守行旁边,摆出一副老朋友般的亲切面孔。此时的周守行毫无阅历可言,慢慢地就被这位老手给忽悠了进去。他点点头,努力在外邦人面前表现出大国官员应有的仪态来。
“那头麒麟现在何处?我想先看看它。”
“哦,您往那儿看——麒麟身形魁梧,远远地就能瞧见了。”
哈兰将手指向远处,示意周守行朝自己指的方向看。
“哎,哪儿呢?我还真没见过麒麟长什么样......”
他努力地向兽栏方向眺望着,趁此间隙莫菲拉开房门,轻手轻脚地溜了出去。
哈兰见她脱身,嘴角微微一笑,又拉着周守行谈起了关于入城接待方面的问题。周守行被他一通胡侃侃到了九霄云外去,先前对哈兰卧室产生的那点疑惑早被遗忘了。
......
莫菲被带到了驿站里不起眼的小房间,这里原本是女仆们睡的地方,而她老老实实地躲在里面,直到女仆为她取来遮面的丝巾后才肯出来。
这副鬼鬼祟祟的模样看在哈兰眼里不免觉得有趣,昨晚他才对这位汉人女子留下了深刻印象,现在她的举动又为他留下了新的谜团。
“莫姑娘请放心,那位周大人已经回城了。我想他只是按捺不住好奇想先来看看传说中的麒麟,看到了便心满意足地走了。”
“这倒确实是他的作风......”
莫菲郁闷地答道。
“好奇心比谁都强,凡事都想一探究竟。”
“而这位好奇心颇为旺盛的周大人,似乎同你是旧识?”
先前莫菲表现得太明显,一举一动都被哈兰看在眼里。对方已经知道自己认识周守行的事了,再瞒着他也毫无意义。
所以莫菲爽快地承认,“我的确认得他,而出于某种原因我不好与他相见。”
“而这原因也同样不便对我细说?”
莫菲只能保持沉默,哈兰的心里不知在想写什么,但当他再开口时语调分明变了。
“莫姑娘,我很感激你昨晚的义举,不过我又一事请你务必如实相告。”
他郑重地看着莫菲,眼神冷得像块冰。
“您到此地,该不会是另有使命在身罢?”
哈兰的手轻轻搭在胸前,莫菲随着他的动作也垂头看去,她意识到对方指的是自己挂在胸前的那枚银钥匙,号称刺客教派的信物。
“当然不是!”她连忙澄清道,“这把钥匙虽然戴在我身上,不过......不是你想的那样。”
书吏依然紧紧盯着她,两人僵持片刻后他才移开目光,缓缓吐出一口气。
“如此便好,我相信你。”
周围的气氛又逐渐轻松起来,看得出来,接二连三的变故已经给这位撒马尔罕的外交使者带来了极大的负担。
他甚至有些神经质地怀疑莫菲真是来自哈撒辛的狂信徒,在听到对方的否定后他松了一口气,同时心里也对自己的失态觉得有些意外。
哈兰重新看向莫菲的脸,她面带善意的表情回视他,更让他对自己无端的指控感到羞愧。他清了清嗓子,拿出一份文书双手递给莫菲。
“请收下吧,现在你是我们的朋友了。”
“咦?”
莫菲有些奇怪,这家伙突然一本正经地干什么呢?
她从哈兰手中接过文件,原来是份和照身帖近似的东西,但里面是用汉文与粟特文并列书写的信息,记录了莫菲作为撒马尔罕使团访客的一员特许进入南京城。
“这份文件......意思是说我算你们这边的人了?”
莫菲将信将疑:之前说好让她和杂役们一起混进城里去,怎么一下子自己的待遇突然提高了?
“正是,你之后会和我们使团的成员一同入城,而非与哥萨克们为伍——因为那不是我的待客之道。”
她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自己只是听一个陌生人倾诉了临终遗言,没想到会得到对方如此深厚的感激与信赖。
幸运来得太过轻易,让她不得不在内心警惕这位使者是否另有所图。
不过眼下对方盛情相邀,拒绝他肯定会让他感到屈辱。莫菲怀着无功受禄的惶恐心情收下了礼物,她看着这份帖子,上面自己的汉名“莫菲”墨迹未干,还是新写上去的。
“哈兰先生,我有个不情之请。”
她捧着帖子说道。
“如您所见,我在南京城里的确有些熟人,而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来了。”
哈兰对此不置一词,他在等莫菲提出自己的要求。
“与你们同行是我的荣幸,但能否替我在外人面前隐去我的汉名?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的存在,更不想让他们看到‘莫菲’这两个字。”
“有意思,人人都有名字,你却不想要?”
“对,我不想要。”
莫菲回答得斩钉截铁。
哈兰端详她片刻,最后微笑了起来。
“你终归还是个哈撒辛。”
他如此评价道。
“一个无名之人。”
“无名”这两个受诅咒般的字眼就以这种方式,突然地降临到莫菲面前。
※※※※※※※※※※※※※※※※※※※※
无名始终没有离开过莫菲,上一卷她是刺客,这一卷我将瘟疫视作无名意志的延伸——所以无名无法被彻底消灭,ta仍在以无形无影的手段不断夺取别人的性命。莫菲从未真正摆脱“无名”的纠缠,若轮回得不到终止,她的心智早晚会变得像无名一样,陷入不可名状的精神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