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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专业人士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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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亲眼见到四夷馆前,哈兰曾对这个被冷落弃用的学术机构抱有一丝怀疑。他认为学馆只是用来培训外交官员,其规模不会大到哪去,就算把所有学馆加起来都不足以容纳全体使团成员。

他礼貌地将这层怀疑藏在心中,跟随周守行踏入了拥有近两百年历史的旧学馆。

当然“旧”只是指其建筑年龄,学馆的外表维护得相当好,完全看不出荒废的迹象。他们进门时已有当值的官员主动出来迎接。

“周大人,您不是说这座学馆已经被废弃了么?”

“这取决于你如何看待‘废弃’二字。”

周守行几乎不动嘴唇地悄声答道,哈兰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转而去观察其他官吏。

怪哉,以一个空衙门而言这里的人未免太多了。

他怀揣着这个疑问等了好久,直到周守行挨个同那些官员见完礼才有机会向他请教。

“明摆着的事嘛。”周守行揉揉鼻子,仿佛在谈一件众所周知的事情,“招人容易裁汰难。四夷馆的正牌人马早跟着永乐皇帝去北京了,可剩下这偌大的场馆仍旧是属于南京太常寺名下的财产。正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哦,这是我们中国人的一句俗语。”

“而既然有庙,就得重新再找一批和尚来了。”

哈兰总结道。

他在撒马尔罕国对宗教事务涉足甚多,周守行这个关于庙和僧的比喻让他一听就懂。

“您是明白人。”

周守行谨慎地点到为止,他总觉得在外国人面前不该自揭其短,但哈兰用一句话化解了他的顾虑。

“我知道中国人还有一句俗话,叫‘天下乌鸦一般黑’。”

撒马尔罕书吏十分理解地暗示着,在他故国的宫廷里同样存在这种人浮于事的累赘机构。

两人再次达成共识:混日子真是一件技术活。

周守行脸上的表情显得轻松了些,他发现同外国人打交道反而比本国同僚来得更容易。

僧走庙留的四夷馆久违地迎来了新客人,那些在各馆里——名义上是维持日常秩序——的官吏们纷纷跑来向哈兰等人致意。他们不约而同地对撒马尔罕人的到访表示欢迎,随后若无其事地溜去参观传说中的瑞兽麒麟。

四夷馆可谓是个奇妙的无底洞,太常寺每年有用不完的预算,便以维护修整为名花在这些无人问津的老房子上。

不过这种情况并不多见,因为预算永远是不够用的。

“哈兰阁下,等你们在此安顿好后,能否引我去见你们的赛义德阁下?他毕竟是撒马尔罕使团的正使,我得确保他在旅途中不出任何意外。”

话题很快回归到公事上,哈兰面现犹豫。

“感谢您的关照,稍后我自会告知赛义德阁下,请他来当面向您致谢,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您已知晓他现在抱恙在身,并且这种病还是他进入应天府一带后染上的。据当地人所讲,这是一种名叫‘风疾’的恶疫,患者得了病后体力急剧衰弱,四肢僵硬无法动弹。所以赛义德阁下暂时可能无法来见您了,请您务必体谅。”

“言重了,既然赛义德阁下身体不适,理当由我去拜会他。”

周守行言辞诚恳,他说罢正要起身去探望火者,哈兰连忙劝阻道:“得了风疾的患者可是会把病传染给别人的,安全起见,还是容我们改日再上门拜访为妥。”

“我的确曾听人说起过风疾之事,但身边还不曾有人染上此病,是以对这种疾病我全然无知。”

“等您知道后恐怕就太晚了。”

哈兰苦笑道。

他们说了这一番话,周守行才发现两人对话时哈兰的确刻意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这不是出于朝贡国使者对中国官员的礼貌,而是因为他担心自己已暗染此疾,唯恐再将病传染给别人。周守行看他说得真诚,心里也渐渐有些信了。

“难道这风疾真有如此凶险?”

他在心中暗忖,如果撒马尔罕使团的首领染上了某种凶恶的瘟疫,那就意味着整个使团里还有更多人也成为了患者。只是他们目前还未见发病症状,是以染了病而不自知。

碰到需要谨慎处理的事务时,南京城的官员里再没有比周守行这样的胆小鬼更上心的了。他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念头,冲哈兰点点头。

“既然如此,我同赛义德阁下改日再会不迟。另外,若风疾有你说的那么凶恶,则使团势必要在南京城里多待上几日,一来让他能安心养病,二来也能看看在你们之中还有没有更多隐而未发的患者。”

“正是此理!”

哈兰不禁在心中为对方的周全而叫好。之前撒马尔罕人用“瑞兽身处异地,容易水土不服”为借口说服南京方面让他们早日动身离开,现在眼看火者的病况急速恶化,想走而走不得。

他有意让使团在南京暂行休整,但苦于先前已放出话说急着赶路,再出尔反尔未免显得太无礼。周守行主动提出挽留,真是恰好说出了他想说的话。

“既然如此,一切就着落在周大人身上了。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听您说这四夷馆是归太常寺管辖,我们未加请示就草率决定借用他们的场馆,这是否......僭越?”

......

“僭越僭越,僭甚么越,难不成你们要先住在街头,等批文下来后再搬进来?”

一听说哈兰在这种细枝末节的地方钻牛角尖,莫菲听着都替他着急。

“我们初来贵国,对此地的规矩所知不多。姑娘您有何高见?”

不时有人来回于四夷馆正厅和回回馆,将哈兰和周守行商议的进度告知莫菲。撒马尔罕人对她暗中出言相助的义举十分领情,一等众人在回回馆安顿好后他们就将莫菲请作座上宾,盼望她能再在他们遇到困难时支个招。

屋子里围坐着一群神色冷峻的男人,莫菲一个女子夹在当中显得十分突兀。这种场合下,撒马尔罕人展现了自己高度的实用主义精神——在他们的国家女性原本是没有什么话语权的,但在外交问题面前,各种小习俗都可以暂放一边。

她沉吟片刻,突然手指一磕桌子。

“太简单了,你让周守行先去拟个信儿啊!”

周围的撒马尔罕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拟个信”作何解。

莫菲倒不跟他们白费唇舌,她直接叮嘱那位替她带话的人——

“你就原话转述给那位周大人,请他先给太常寺拟个信,他好歹是个公务员,一听就懂了。”

......

“拟个信儿?”

周守行懵了,他为官时间尚短,没听过那么多的行话黑话。

莫菲说的“拟个信”是她十年后在南镇抚司做文书时接触到的一句俗语,以周守行目前的阅历,听不懂她的意思实属正常。

幸好他脑子不笨,莫菲替他开了个头,他亦能顺着这方向思考下去。

“以我目前的身份而言,这信实不该由我来拟......”

他仰头看着天花板,自言自语地说道。

“四夷馆归南京太常寺少卿管,那是品级远高于我的人。”他对哈兰解释道,“按理应由我部地位对等的人拟信告知对方,这才符合常例。”

“若不合常例会怎样?”

哈兰连忙追问道,他直觉地相信莫菲不会说些含糊不清的废话。

“不合常例就头疼了呀......首先这信会退回到我的上级,也就是鸿胪寺卿手中。但他不会亲自处理,而是转交给主簿,主簿则根据内容将信退回司宾署丞处;署丞是我的直属上司,他会向我详细询问事由,并命我将所请示之事重拟成信,由他逐级核查并最终将信发还太常寺。”

这一串绕口令连哈兰这种博学之士都听得头晕,他放弃了思考,直接追问道,“若是太常寺收到您的信,接下来当如何?”

“哦那就复杂了。”

周守行一说这种事情就来劲,他掰着指头数道:“太常寺少卿同样会将信转交典簿,命他来判断四夷馆是否该为贵使行个方便——毕竟涉及两国相交,谁都不乐意自己拿主意——而典簿会召集其属下,研讨以四夷馆接待外使是否合礼制法度,并派人来考察场馆房屋是否完整美观。若房屋年久失修,则须由专人考核维修费用,再将预支经费上报典簿请他审批。”

哈兰听周守行唱了半天的贯口,他沉默片刻后诚恳地感叹了一句——

“你们人真多......”

周守行对此表示赞同。

“外交之事既然涉及礼法便不可轻率。无论当或不当,整个议事流程走一圈,快则十余日,慢则个把月。”

“而在此期间我们能借用四夷馆么?”

“鉴于赛义德阁下抱恙,临时借一日肯定不打紧。而再往后......既然我们已递了书,便不算不告而借,纵使太常寺拒绝那也是半个月后的事了,到时候再想别的法子也不迟。”

“那么这事就这么结了?”

“.....好像是这样。”

两人面面相觑,都傻了。

周守行万万没想到明朝臃肿累赘的官僚系统里还能玩出这种花样来。

此刻他真的十分想知道:那位藏在撒马尔罕使团背后出招的究竟是何方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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