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元三年,晋怀长公主薨。
今日头七,昭元帝下令辍朝举哀,以示悼念。
此时正值仲夏,连日无雨,燥热难当。殿外的百年古树上,蝉鸣声不断,扰人心绪。
殿内摆放着长公主尸身的金棺旁,站着一高一矮两名轮值内官,负责置换尸床下的冰块。其余人都去准备午后的丧祭仪式去了,殿内只剩他二人。
棺木右侧,身形略矮的内官突然道:“这国丧刚过,长公主也薨了。如今朝政大权尽数落在叶首辅手中,新帝年幼,无依无靠,也是可怜。”
另一名高瘦内官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轻点。这可是妄议朝政,被人听见可是要掉脑袋的。”
个子矮的内官笑道:“怕什么,这只有你我二人。除非长公主诈尸,否则不会有第三人听见。”
赵长宜此刻飘在棺木上方,听到这话,真想诈个尸,吓他一下。只可惜她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
“哎,真是红颜薄命,可惜了长公主这张天姿国色的脸。”
“人再美,死了还不是得化成一抔黄土。这才七天,你我天天换冰,尸身照样发臭得厉害。”说着指了指香炉,“再好的香都遮不住这味道。”
“你说这长公主好好的,怎么就突然薨了。”
“我听说,是因长公主娇纵,无故责罚了一名近身侍婢,那侍婢怀恨在心,趁长公主不备,用匕首行刺了长公主。”
赵长宜瞥了眼自己的尸身,寿衣盖住了她被匕首贯穿的伤口。她想起翠琼把匕首刺进她心窝的时候,表情狰狞,颤抖着嘴唇对她说:“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
赵长宜自嘲地笑了笑。那日翠琼不小心打碎了父皇生前送她的玉如意,玉如意虽然常见,可那一件是父皇留给她的念想。她一时生气,就罚了翠琼一年俸禄。
翠琼从小就在她身边伺候,做事机灵,很得她宠爱。赵长宜怎么也想不到,就为了这个,翠琼居然会起杀心。
大梁史上被自己亲信害死的公主,她算是第一个。死得窝囊,连被害的理由都如此荒唐。
宫里的人自然不会相信,有人会为了一年的俸禄,就谋害长公主。他们只会信,这一年的俸禄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定然是长公主平日里苛待手下埋下的祸根。
赵长宜叹了口气,死了还要背上苛责下人的污名,难怪她的魂魄还迟迟不甘心离开人世。
丧祭仪式开始。
礼官开始诵读哀悼祭文。这篇祭文写得辞藻华美,把她没什么亮点的生平夸得天花乱坠,一听就是大梁第一马屁精,礼部尚书金涛写的。
殿外以昭元帝为首,站着几排披着丧服的官员,个个神情悲戚,好像从同一个戏班子里出来的。
赵长宜望向昭元帝——她的皇弟长辉。他小小的身子站在烈日下,脸色苍白,鼻头微微泛红,神色有悲戚,却不过分显露。
赵长辉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放不下的人。父皇逝世那年,长辉才九岁。别家孩子还在玩乐的年纪,长辉就肩负起了一国重任。父皇走后,她和长辉就像两根风雨飘摇的小草。
身为大梁长公主,有泪不轻弹。有次她实在忍不住了,偷偷躲在柜子里哭。长辉找到她,伸出稚嫩的小手拍着她的背安慰道:“长姐,朕会长大,朕会保护你,到时候没有人敢欺负你。”
明明父皇交代过要她好好照料长辉,要有长姐风范的,可她却反过来被长辉安慰了。
长辉从小聪颖坚韧,心有抱负。假以时日一定会是位出色的君主。
可惜长姐看不到你长大。
丧祭仪式结束,灵堂寂静一片。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赵长宜抬眼看向来人。
来人身形秀颀,穿着素服,头上白玉冠端正,手执三柱青香,缓缓朝她的牌位方向走来。
是叶闻渊,他来做什么?
叶闻渊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幽黑的眼眸像一汪静潭,让人看不清深浅。
有风吹进殿内,白色帷幔随风摆动,香上火苗被风吹灭,空留一撮青烟。叶闻渊走到她牌位前,俯身行了一礼。
如今朝廷的一把手,权势滔天,连皇帝也不放在眼里的叶首辅,竟然亲自为她敬香。
赵长宜隐隐记起,上回见到叶闻渊已是半月之前的事了。那时她站在宫门口大声质问他:“你是想让这江山改姓叶吗?”
一般臣子见她这样,早就跪在地上连声告罪求饶。可叶闻渊只是轻笑,然后反问她:“长公主以为呢?”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回了八个大字:“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
叶闻渊这个人,看着是一副坦荡君子的模样,实则城府极深,心狠手辣。
为了稳固自己地位,亲手把户部尚书谢诚拉下了马。谢诚可是他的授业恩师。
谢尚书一生为官清廉,叶闻渊偏偏构陷他犯了贪污罪。谢尚书不堪受辱,一头撞死在大殿之上,以证清白。
叶闻渊逼死了自己恩师,却还可以风轻云淡地吩咐人把尸体抬走。然后摆出一副尊师重道的样子,朝着尸体被抬走的方向,恭恭敬敬地行礼,道一声:“恭送老师。”
明明是凉薄的人,却爱装出一副重情守礼的样子。能受他这一礼的人必然是死得极惨的,比如谢尚书,比如她。
也只有叶闻渊这样的人,才能在朝堂上无往不利,只手遮天。
长辉和他比,实在是差太远了。不够心狠,也不够有手段。如今想要亲政却处处掣肘,也是必然。
赵长宜望着叶闻渊道貌岸然的身影,心有不甘。祸害遗千年,想必叶闻渊这辈子还能活很久。
负责封棺的官员从殿门鱼贯而入,随着棺盖轰然落下,赵长宜的视线开始模糊,眼前光影交错,这一生所经历的人和事都如浮光掠影一般在她眼前涌现,然后消失不见。
*
蝉鸣声阵阵,赵长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前的一切都很陌生,脖子上还隐隐传来刺痛感。
恍惚间,听到外头传来争执声。
“岂有此理,我凌绍怎么会有这种大逆不道的女儿,等她醒了,我非打断她的腿不可。”
凌绍,凌太傅?她怎么会听见凌老头这个老古董的声音?
“我们就玉竹一个女儿。她如今还躺在里面生死未卜,你怎么就忍心下得了手。”
这又是谁?
“陛下赐婚是何等的荣耀,怎么能容她胡闹。她这般抗旨不遵,是想害得我们全家都陪葬吗?出了事只知道一哭二闹三上吊,都怪你平时惯坏了她!”
“老爷怎么能怪我?陛下明知你与那叶昭不合,偏偏把咱们女儿赐婚给他。分明是想借此隔应叶昭。咱们玉竹嫁过去必然不会好过,你就忍心看她受苦?”
叶昭?这个名字真是如雷贯耳。叶首辅,姓叶,名昭,字闻渊。倒是许久没有听见有人敢直呼他大名了。
赵长宜脑袋还有些懵懵的,嘴巴干得厉害,伸手去拿放在春凳上的茶碗。只是全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茶碗一个没拿稳,掉在了地上,发出瓷器碎裂的“噼啪”声。
外面的人听到动静推门进来,为首的妇人,一上来就把她抱在怀里,嘴里念叨着:“我的儿啊,你可算醒了,吓死阿娘了!可别再干傻事了。”
赵长宜眼神呆滞地看着眼前的妇人,恍然间有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心口忽然突突地跳得厉害,有些激动地开口:“镜、镜子。”
妇人把放在桌子上的一面铜镜递给她,道:“你是想看脖子上的伤口吗?别担心,大夫说了虽然勒得有点深,但只要按时用药,不会留疤。”
赵长宜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朦胧秀气的远山眉,一双眼睛带着水光,婉约间透着点点妩媚,活脱脱一张我见犹怜的美人脸。皮肤白而无暇,除了脖子上那道深红色的勒痕。
这张脸,她从前在宫宴上见过,是凌太傅家那位京城远近闻名,才貌双全的千金凌玉竹。
赵长宜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好痛!这一切居然是真的。她还活着,而且借尸还魂到了凌玉竹身上。
一瞬间百感交集,赵长宜猛得从床上站起来,踉跄地跑出门外,深吸了一口气,泥土芬芳,鸟叫虫鸣,还活着真好。
凌太傅早就拿着戒尺,在门口候着了。一见是自己女儿出来了,举起戒尺,朝着她的小腿“啪”地抽了下去。
赵长宜毫无防备受了他这一戒尺,腿一软坐倒在地上,抬头望向凌太傅。凌太傅也正一脸盛怒地回望着她。
赵长宜的眼眶一热,心里有了那么点泪意。倒不是因为被打疼了,才想哭的。而是她好久都没有挨过凌老头的戒尺了。从前她背不出经文,凌老头也用戒尺打过她。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做噩梦,老是梦见凌老头拿着戒尺追着她跑。如今被凌老头这么一打,她忽然就多了几分活着的实感。
见她快哭了,凌太傅收起戒尺,只板着脸,咬牙切齿道:“哭也没用,哭你也得嫁。你就是死了,棺材也得抬到叶府去。”
“……”赵长宜这才想起,刚刚她迷迷糊糊躺在床上的时候,好像听到她皇弟给凌玉竹赐了婚,要和她成亲的那个人好像叫……
叶昭。
这满朝上下,大名唤作叶昭的,除了叶闻渊还有谁?
赵长宜刚刚还在为重获新生而感慨,转眼就突闻噩耗,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又背过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