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光微露,凌夫人带着一群丫鬟婆子来替自家女儿梳洗换嫁衣。
赵长宜昨天晚上没怎么睡好,脸色略显苍白,眼底隐隐泛着青灰。负责妆面的丫鬟,给她上了一层薄薄的胭脂,又为她涂上嫣红口脂,气色一下子好了许多。
凌夫人伸手拿起摆在妆奁旁的梳子,替她梳头。边梳边念着:“愿我姑娘无病无忧,多子多福,与姑爷琴瑟和鸣,白发齐眉。”
梳完头,丫鬟上前替她挽发。凌夫人从盘子上取了一个荷包塞给赵长宜。靠近她耳边神神秘秘轻声道:“这是福袋,你收好了。洞房前才能打开。”
赵长宜不解:“福袋是什么东西?”
身旁的婆子捂着嘴笑道:“这福袋里装着的是福气,有了这福袋,小姐和叶首辅一定能子孙满堂。”
那她可以不要这福气吗?叶闻渊这种乱臣贼子就应该断子绝孙,正好绝了他谋逆的念头。
锣鼓声渐近,是迎亲的队伍来了。赵长宜打扮妥当,由丫鬟引着去了前厅,拜别了凌太傅和凌夫人。
外头有人高声喊:“吉时到。”
身边婆子将团扇递给赵长宜。依照大梁婚俗,新婚时,要以大红盖头或是团扇遮面。普通人家大多使用大红盖头,而官宦家眷则多用团扇遮面。遮面一为遮羞,二为辟邪。
赵长宜将团扇举到面前,心想辟邪倒是不用了,以后天天对着叶闻渊这个邪祟,避都避不开。
鞭炮声噼里啪啦响起,大门缓缓开启,那人穿着真红喜服站在正中,一袭红衣,衬得他格外俊美。恍如世间本无色,独他一人成绝色。
似乎很早以前,她就说过叶闻渊穿红色好看。
大概八岁那年除夕,那时叶闻渊大哥还健在。叶闻渊随他大哥叶成舟一起进宫觐见父皇。除夕下着小雪,她跑去宫门口拾雪玩,正好撞见叶闻渊和叶成舟。
大过年的,叶闻渊顶着一张臭脸,格外扫兴。她忍不住问:“叶昭你为什么一脸不高兴?”
叶闻渊抿着嘴撇开头不答话,身旁的叶成舟笑着答:“今日除夕,红色喜庆,他嫂嫂非让他穿一身红,可阿昭他不喜欢穿红色,这才一脸不高兴。”
叶闻渊似乎是觉得自家哥哥一点也不给自己面子,随意就向外人透露他的秘密,看起来更不开心了。
“叶昭,你别不开心了。”她连忙表示,“你穿红色特别好看。”
叶成舟笑道:“看吧,不止我跟你嫂嫂觉得好看,公主也觉得好看。”
叶闻渊一张脸涨得通红,像是马上要炸了似的,赌气道:“不好看,以后也不会再穿。”
结果今日还不是穿了。
赵长宜隔着团扇的素纱,隐约看见叶闻渊正朝她的方向走来。
上回见面,他素衣戴孝给她敬香,再相见,他一身真红,迎她为妻。
叶闻渊先是向凌太傅行了一礼。
凌太傅大概是怀着一种,自家养的好白菜被猪拱了的心情。见叶闻渊向他行了一礼,很不情愿地朝昔日政敌回了一礼,一脸别扭地拱手道:“小女往后就托付于你了。”
其实依照旧俗,新郎不必再回话,只管接走新妇就是。
可叶闻渊却用一种气死人不偿命的淡定语气,回了一句:“岳丈大人,大可放心,闻渊定会好好疼爱令千金。”言外之意是,谢谢你养的白菜,我今晚就要拱了。
凌太傅是大梁三朝元老,政见较为守旧,提倡按老规矩办事。偏偏叶闻渊着手新政,屡屡与他作对。
每每他气急败坏地弹劾叶闻渊,叶闻渊都用这种淡定自若、不疾不徐的语气驳斥他,反而搞得是他在无理取闹似的。
今日叶闻渊又用这种语气与他讲话,分明是故意气他。凌太傅真想当场踢烂他的头,只是碍于今日是女儿出嫁,不好给女儿难看,才勉强忍住。
赵长宜突然有些感慨物是人非,叶闻渊小时候脸皮薄得很,动不动就脸红,平时话很少。当了首辅以后,不仅话变多了,说起话来还喜欢绵里藏针。
叶闻渊终于走到她面前,隔着团扇,赵长宜很难看清对方是用什么眼神在打量她,只知道叶闻渊站在她身前许久。
直到有人开口催道:“大人,该问新妇是否愿意跟你走了。”
大梁婚俗之一,新郎在接走新妇前,会问新妇是否愿意跟他一起走,只有新妇答应之后,才可以把新妇接走。
这算是新婚的结盟仪式。新妇应了,就代表着,从此夫妇风雨同舟,不离不弃。
“你可愿今生与我同路?”叶闻渊清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赵长宜有些发怔,明明只需问是否愿意和他走就行了,可他却问,今生是否愿意与他同路。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她才不要和叶闻渊做什么同路人。
见她不答,身旁婆子连忙悄声催道:“新妇快答,别误了吉时。”
赵长宜握着团扇的手紧了紧,心中不愿,可面上却不露半分,笑着回答:“愿意。”
不知道违背这个誓言,会不会遭报应。反正她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礼炮噼里啪啦地炸响,她踏上了去叶家的征程。
花轿颠簸,炮声渐远,行至叶府,叶闻渊从马上下来,掀开帘子道:“出来吧。”
赵长宜微微起身,准备下轿。
站在花轿旁的婆子连忙阻止道:“新妇不可下地走路,得让新郎背进礼堂。不然不吉利。”
叶闻渊依言背她,赵长宜一手执着团扇遮面,一手圈着他的脖子,防着从他背上滑下来。
被他背着的感觉莫名的熟悉,似乎很久以前叶闻渊也曾背过她。
叶府院里,宾客满席,高朋满座。都是些前世的老熟人。上首坐着的是内阁的人,都是叶闻渊的党羽。其中那个眯着眼睛笑得最欢的,便是叶闻渊手下第一得力的走狗,裴宜学裴次辅。
叶闻渊做的那些事,裴宜学可没少出力。
叶闻渊背着她行至礼堂,将她放下。外头看门的小厮慌慌张张跑到叶闻渊跟前禀报:“大、大人,宋公子他……”
宋公子?
宋远航由家仆推着轮椅进来,轮椅与地面接触发出骨碌骨碌的摩擦声,那声音极为诡异,本来热热闹闹的席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宋远航。
他来做什么?
宋远航的手里捧着个箱子,脸上带着瘆人的笑:“今日叶首辅大婚,宋某不请自来,还望见谅。”
席间有人窃窃私语:“宋家灭门案,这宋远航一直咬着叶首辅不放。今日叶首辅大婚,他不请自来,怕是来者不善。”
“这宋家灭门案,到底是不是叶首辅的手笔?我当年就想不通,叶首辅和宋家无冤无仇,这宋远航为什么一口咬定是叶首辅干的?”
……
叶闻渊轻轻哂笑了一声,毫不客气道:“既是不请自来,那就请宋公子回吧。骆虎,送客。”
骆虎上前一步,对宋远航做了个请的姿势。
宋远航道:“既然叶首辅不欢迎宋某,宋某自然不会久留。不过在走之前,宋某有份大礼要送给二位新人。”
骆虎警惕地握住手中的剑。只见宋远航慢慢打开手里的箱子。骆虎瞬间把剑抵在宋远航脖子上。
好奇的宾客纷纷侧目去看箱子里的是什么东西,最先看到箱内之物的宾客大叫起来:“是、是冥纸。”
宋远航大声笑了起来,把那箱子往上一抛,箱子里装得满满的冥纸,从箱子里飞出来,随风飘散到各处。
大红的喜宴之上,冥纸翻飞。红事遇白事,大不吉,晦气。
大梁人大多敬仰鬼神,被宋远航这么一闹,席间有些迷信讲究之人纷纷离席告辞,本来坐得满满的席面一下子空了一半。
宋远航笑道:“可惜宋某看不见,不然还真想看看,这冥纸飞舞的场景到底有多美。”
“你!”骆虎气极,手上的剑已经划破了宋远航颈上的皮肤,他家大人好不容易成了亲,这兔崽子却跑来砸场。此刻的骆虎只想一剑毙了这闹事的兔崽子。可叶闻渊却不下令让他动手,他都快憋死了。
偏偏宋远航还不怕死地朝叶闻渊喊道:“来呀,一剑杀了我啊,你都杀了我全家了,也不差我一个。”
这句话一出口,叶闻渊若是杀了宋远航,岂不是坐实了自己灭了宋家的罪名。
叶闻渊自然不会杀宋远航,只用眼风淡淡扫了他一眼,道:“骆虎,把宋公子请去京都府衙门大牢。告诉京都府尹,宋公子得了疯病,给他找个名医好好看看。病不好不许放出来,免得他出来乱咬人。”
骆虎抱拳应是,正要带人出去,那宋远航似乎是觉得今天闹得还不够。
他又开口说了几句挑衅的话,只不过这几句不是对着叶闻渊说的,而是对着赵长宜说的。
他说:“凌小姐,不,现在应该叫叶夫人。你可知站在你身边的这个人,人面兽心,是个衣冠禽兽。”
她当然知道。
“他忘恩负义,狼子野心,心狠手辣。”
兄弟,你说得太对了!
“天煞孤星,命中克妻,你早晚也会不得好死!”
赵长宜:“……”
不是!这位兄弟,你跟他有仇,骂他也就算了,你咒我是几个意思?
既然你咒我,就别怪我恶心你了。
赵长宜想起那些把叶闻渊夸得天花乱坠的话本子。可把她恶心得整晚睡不着。
于是依样画葫芦道:“你闭嘴!胡说什么。我夫君他襟怀坦荡、光明磊落、高风亮节,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乃是一代贤臣。”
呵,恶心不死你!
宋远航:“……”
在一旁的骆虎很欣慰,他家大人可算找到知心人了,他家夫人真懂大人。他终于可以放心地把大人交给夫人了。
恶心完宋远航,赵长宜转而双目含情望向叶闻渊:“这么好的夫君,别说是死,我就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做鬼也要和他在一起。”
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拉你一起下地狱啊,狗官!
叶闻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