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宜微张着嘴,呆呆地看着叶闻渊。她伸手摸了摸额头,想找回一点刚刚的感觉,可是刚刚那一下来的太突然,结束的又太快。她回想不起是什么感觉,只是心还扑通扑通地快速跳着。
叶闻渊盯着她,见她呆愣着,微启着唇,淡粉色的嘴唇一张一合的,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发出声音。
额头已经是最大让步,其他地方,她想都不要想。
“不要得寸进尺。”叶闻渊咬牙道。
要换了平日,这种千载难逢逗弄叶闻渊的机会,赵长宜何止是要得寸进尺,那必须要进一丈才够!
但是……
赵长宜小声坦白道:“我来了癸水。”
叶闻渊:“……”
马车到了叶府,叶闻渊脱下自己外袍罩在赵长宜身上,遮住被她染红的地方。
“快去把衣服换了。”
赵长宜乖乖听话,清洗干净又换了衣服,躺在榻上休息。香橘煮了姜汤端进来:“夫人,你头疼吗?怎么一直摸着额头。”
赵长宜这在注意到自己的手,一直放在刚刚被叶闻渊亲过的地方,赶紧把手放下,道:“哦,大概是来了癸水,头有些昏昏沉沉的。”
香橘看了眼,放在榻上的月白色外袍,道:“这外袍是姑爷的吧?怎么在这?我拿去浣洗室洗了吧。”
“不要。”赵长宜脱口而出。
香橘:“啊?”
“先别拿去洗,他待会儿也许还要穿,先放这儿,我过会儿拿去给他。”赵长宜瞎扯道。
香橘不解,姑爷又不是只有这一件衣服。这件洗了,穿别的不就行了吗?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家小姐这么说了,她便应了。
赵长宜把叶闻渊的衣服收好,又问香橘:“盼生的病怎么样了?”
香橘回道:“夫人放心,刚刚我去大小姐院里瞧了。姑爷在她院里守着,她喝了药,刚睡下。”
赵长宜舒了口气道:“有他守着就好,香橘,我有些不舒服,想躺一会儿,你先出去吧。”
香橘应是,关门出去。赵长宜把叶闻渊的外袍抱在怀里,外袍上白檀的沁香异常好闻,让人安心。闻着熟悉的味道,赵长宜阖上了眼睛。
这一觉睡得有些久,香橘把她叫醒时,天色已晚。
赵长宜是被香橘用力拍醒的,一睁眼,对上香橘焦急不安的脸:“夫人,大小姐的病突然不好了,您快去看看。”
赵长宜连忙披上外套赶往叶盼生的小院。外边下着蒙蒙细雨,香橘提灯走前面,赵长宜快步跟着,布鞋踩着湿滑的路面,湿气侵进鞋里。
叶盼生小院里灯火通明,秀娘端着盆水从屋里出来。
赵长宜赶紧拉着秀娘问:“怎么回事?午后不是还好好的?”
秀娘道:“本来是好好的,谁知下午醒来后,大小姐忽然发了高烧,又喘得厉害。大人派人去请了太医,正在赶来的路上。”
赵长宜进了屋子,叶盼生的小书桌上还放着没有画完的人像画。画中人,头上似乎束着小玉冠,披了件广袖长衫,只简单有个轮廓,还未来得及描绘五官,十分抽象,可赵长宜知道,盼生是在画她二叔。
赵长宜看着,早晨还笑着画丹青哄她开心的小姑娘,如今正虚弱地躺在床上,呼呼地喘着气。叶闻渊静静在床边守着她。
赵长宜有些冰凉的手,轻轻摸了摸叶盼生的额头。
额头传来一股凉意,叶盼生睁开眼睛,哑着喉咙叫了声:“二婶。”
她的小手伸出被子去扯赵长宜的袖子,又对叶闻渊道:“二叔你先出去吧。我有悄悄话想跟二婶说。”
叶闻渊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赵长宜莫名觉得害怕,她想起父皇临终前,也是这样支开所有人,单独和她与长辉说话。
赵长宜把叶盼生搂在怀里,轻抚着她的背,叶盼生因为高烧打着寒颤。
“二婶,方才做梦梦见我爹娘了,我跟他们说我好想他们,他们说他们也想我。我看不清我娘的样子,但是说她太想我了,想把我接到她在的地方。”
赵长宜心一颤,慌忙搂紧她:“你不可以答应她。你走了没人陪我踢毽子和投壶,我会孤单的。”
叶盼生把头埋在赵长宜怀里:“二婶,你和二叔什么时候才会给我生个小妹妹?”
这话是赵长宜刚见到叶盼生时,故意逗她的话。
那个时候她身子小小的,脾气却出奇的大。可后来赵长宜发现她就像颗小山核桃,外面的壳坚硬难剥,把壳剥开后里面是香甜的果仁。
心里越是孤独,越是渴望温暖的人,身上的长出的保护壳就越厚。
“二婶,从来没想过要生小妹妹,二婶是逗你的。”
“那你快生个小妹妹吧。”叶盼生顿了顿道,“等我病好了,有小妹妹陪我玩,我就不会觉得孤单了。”
赵长宜喉咙发紧,她知道,盼生这么说,分明是觉得自己要离开了,不想她孤单。
她的小脑袋到底在乱想什么呢?大夫明明说过这次的时疫控制得当,只要及时照方子喝药,好好调养,即可康复,一般都不会有大碍。
几位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来替盼生看诊的是最擅长小儿疑难杂症的孟太医和专研时疫的孙太医。
孟太医边把脉边点头,间或又摇头。孟太医诊完又换了孙太医去把脉。良久,两位太医把叶闻渊和赵长宜叫了出去。
孙太医愁眉不展道:“大小姐得的确实是时疫无误,用药也没什么差错。照理说这次的时疫还是较为温和的,少有这种忽然发热,咳喘不止的症状。”
孟太医道:“许是因为大小姐胎里不足,体质较弱的缘故吧。”
说的这都是什么没有用的废话,太医的陋习,不爱把话说透,赵长宜直言道:“我只问这病怎么治疗?”
两位太医相视一眼,齐齐看向叶闻渊,眉眼间透着些许畏惧。
“请二位直言。”叶闻渊道。
“老朽实话说了吧。无论是时疫还是风寒风热,最忌讳的就是伤了肺,伤了肺几乎无药可治。大小姐高热不退,又伴有喘症,且气息微弱,显然是伤了肺。”
“老朽这里有一副清热解毒,止咳平喘的偏方,一会儿倒是可以给大小姐试试。能不能起效便看她自己的造化了。若是烧能退下来,逐渐调养便能无恙。若是久烧不退,便是回天乏术。”
这是一场赌局,谁也不能保证偏方一定有效。
太医说完,便提着药箱出了院子。秀娘跟着太医去取药方,叶闻渊回小屋陪盼生。
赵长宜怔怔地站在原地,早上盼生明明还和她约好了,等她长大了,成了一流画师,会画一副特别特别漂亮的丹青送给她。
拉过钩的事,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赵长宜冲上去,拦住要离去的太医:“求您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更有成效的法子?”
孙太医面露难色,叹了口气道:“大夫也是寻常人,总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您求我,不如去求神,兴许……”
赵长宜站在屋外,透着纸窗看向屋内,纸窗上模模糊糊地刻着叶闻渊的身影,他正替盼生擦脸。他经历过太多死别,父母兄嫂皆已逝,盼生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隔着纸窗看不清叶闻渊此刻什么神色,只看见一个虚影,低头倾身,轻声和躺在床上的盼生说着些什么。
盼生指了指柜子上的青色小瓷狗,叶闻渊起身替她取来,她握在手里把玩着,似乎开心地笑了。
盼生房间里的摆件,全是叶闻渊布置的,五彩缤纷的,唯独没有红色和白色。
叶闻渊不爱红色,他性子隐忍沉闷,红色太艳太出挑,所以他不喜欢。也不爱白色,每回送走至亲,必是素衣戴孝,白色藏了太多不舍。
赵长宜闭了闭眼,转身便往院子外面跑,秀娘与她擦肩而过:“夫人去哪?”
“祠堂。”
细雨把赵长宜打了个半湿,鞋子已经被雨水浸透了,踩在祠堂的石板上,发出滋滋水声。
祠堂幽暗,牌位前点着一盏长明灯。上百个牌位,叶家先烈,开国功臣,护国良将。赵长宜屈身行了一礼。她是死过一回的人,她信鬼神有灵。
没人比赵长宜更清楚,死是什么滋味。翠琼刺穿了她的心,她死的很快,很透。一辈子结束得突然,来不及见想见的人,也来不及交代后事。
盼生是她活了两世,极少数愿意把心中真挚留给她的人。她还没有长大,还没来得及,给她画约好的丹青画。
叶成舟夫人的牌位就在她眼前,赵长宜缓缓屈膝跪在冰冷的地砖上:“你替她取名盼生,盼的是她好好活着,一生顺遂。”
不知跪了多久,响雷伴着闪电落下,照亮祠堂,上百个牌位在赵长宜眼前一瞬清晰,上面刻着叶家先烈的生卒年月。
看着那几行生辰八字,赵长宜忽地想起盼生是阴年阴月阴日生的。
她曾在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反复想过裴宜学的话。这世上的确存在借尸还魂的人,比如她。
那有没有可能,真如裴宜学看到的那本古籍上所言,借尸还魂之人和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的四阴之人在一起真的会比常人更容易聚集阴气,招来祸患。
裴宜学说过,借尸还魂之人的命,都是从阎王爷手里偷来的,身上带了邪祟之气。
若想救四阴之人,需得到阎王像前,断发起誓,死后不饮忘世水,不渡轮回路。用此后生生世世重生为人的机会,来交换,方可散尽邪气。
盼生虽然不是四阴之人,可阴年阴月阴日生的人,只差了一个时辰对不上而已,会不会也同样阴气极盛?
她害怕。
赵长宜不懂这些乱七八糟的阴阳鬼怪之论。从前她也不信,可她自己偏又是这样一个特殊的例子。
一旦这个念头在心里起来,就开始挥之不去。
就算很荒谬,无论怎样她都想试试看。
赵长宜没有犹豫,有了这个念头,便立刻起身回主屋取剪刀。
已近子时,细雨渐停,闷雷轰响。叶闻渊沉默地站在屋外。
秀娘急匆匆地从屋里出来,狂喜地喊道:“烧退了。喝了药,睡了一觉,出了一身汗,醒来烧就退了。”
叶闻渊闭眼轻舒了口气。
秀娘见叶闻渊舒了口气,立马想起在祠堂的赵长宜,便道:“夫人一直很担心,我这就去祠堂告诉她一声,让她放心。”
秀娘正要出院门,叶闻渊叫住她:“你留下照顾盼生。”
“我去告诉她。”
*
赵长宜回主屋拿了剪刀,戴上帷帽,避开巡夜的家丁,从叶府后门出去。她知道往内阁方向那条路,往西走,有间城隍庙,城隍庙里供奉着十殿阎王神像。
赵长宜捂着阵阵抽痛的小腹,一路小跑着到城隍庙。
深夜,街道无人,城隍庙寂静,房梁上挂满了陈旧的暗红色帷幔,在闪电闷雷的烘托下,更显阴森。
赵长宜摘下细纱帷帽,跪在阎王像前的蒲团上。
阴阳生死地,人鬼来去间,传闻十殿阎王指掌人的生死和轮回。在巨大的阎王金身面前,她显得单薄而瘦小。
赵长宜一根一根地卸下头上的簪钗,三千青丝如瀑般垂在腰间。
有无来世,对她而言,太虚无缥缈和遥远。有也好,没有也好,她更愿意珍惜当下。
赵长宜俯身叩拜神像“信女长宜,在此起誓,死后不饮忘世水,不渡轮回路。唯愿我小侄,好好活着,一生顺遂。”
发随声落,银剪划断青丝,及腰长发瞬时短了一半。
庙外闪电雷鸣,风声怒号,似是将有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赵长宜用簪子把剩下的头发盘起来,系好头上的帷帽,动身回叶府。
阵阵强风从城隍庙大门涌入,吹散了散在地上的青丝,暗红色的帷幔随风剧烈晃动着。
有个修长的身影,缓缓从帷幔深处出来,停留在赵长宜跪过的蒲团前。
狂风吹得他身上广袖乱舞,头上的正束着的白玉冠,挡不住狂风乱袭,几缕墨发散在额前,略显颓废。他伸手轻轻拾起散落在地上属于她的发丝,紧紧抓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