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边雷鸣声像是要炸裂天际般,爆发着巨响,叶闻渊捻着手里属于她的发丝,拼命压抑心底混乱的情绪,分不清是心里是酸涩,躁动,紧张还是在患得患失。
本想去告诉她,盼生没事了,让她放心,好好休息。却意外跟着她来了这里。
听见她说“信女长宜”那四个字,看见她剪下三千青丝。
其实他早就觉察到了,不是吗?却在听她亲口承认的时候,心乱如麻。
心欲静,而风不止。
长宜。离他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究竟过去多久了?算来大约有十五年了吧。
那年入秋,晋怀公主入国子监接受启蒙。
大梁世族,多是六七岁的年纪,便要读书启蒙。一般世族男子都会入国子监学习君子六艺。
而女子则分两类情况,一种是留在家中请私教启蒙,另一种便是同男子一样,入国子监学习。
因国子监课业繁重,且学习君子六艺,对女子姻缘嫁娶没有太大帮助。所以大多数女子都是留在家中请私教,简单将君子六艺学个入门便可。
也有少数女子,或因自己喜欢,或因家里人强迫,而来国子监学习的。比如镇国公家的二小姐罗英姿和晋安侯府四小姐池柔。前者是因为自己喜欢,后者就是被强迫来的。
叶闻渊觉得,赵长宜来国子监学习的理由,大概两者都有。一方面她对君子六艺颇有兴趣,另一方面当今圣上对小公主向来严厉,在他眼里,他的女儿必须要比平常人更上进。
晋怀公主第一天来国子监,是皇后亲自送来的。国子监众官员和学子排成几列,跪在门口,恭迎皇后仪驾。
身旁随侍的宫女,把明黄色的车帘掀起,穿着一袭绯红绣金边华裙的晋怀公主,骨碌一下从车上跳了下来,溅起地上一层灰。
皇后顿时皱眉训斥道:“长宜,母后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可如此没规矩。”
赵长宜委屈地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垂眸乖乖站到皇后身边,一言不发。
那是叶闻渊第一次听见“长宜”这个名字。
多年后叶闻渊再次回想这个画面,觉得赵长宜这个人,骨子里就和规矩两字不沾边。
以至于后来,让叶闻渊最头疼的事,就是每次他训斥小女儿没规矩的时候,小女儿总会反驳道:“阿爹太偏心了,阿娘也是这么做的,你怎么从来都只训我,不训她。”
其实她不知道,她娘亲小时候被她爹训过很多回。只是后来她爹越训越觉得舍不得,就不训了。
那年,凌绍时任国子监祭酒一职,他代表国子监众人上前迎接公主。
时年六岁的赵长宜,在皇后的注视下,做足了公主的姿态,一本正经地挥手让跪着的凌绍起身,拖着小奶音道:“凌卿免礼,往后还有赖凌卿多多提点。”
皇后满意地点点头,交代赵长宜要好好上进,不可丢了皇家人的脸面之后,便离开了。
皇后离开后,赵长宜便在一群人的前呼后拥下,正式入学国子监。
所谓同人不同命,与赵长宜同一天入学国子监的晋安侯幼子池古,十分不受人待见,一个愿意理他的人也没有。
连他的亲姐姐池柔,对他都是一副爱理不理,不愿靠近的样子。原因无他,只因为池古是晋安侯喝醉酒后,和一个青楼卖艺女子一夜风流之后,生下的孩子。
生母卑贱,晋安侯府本不欲让池古认祖归宗,但晋安侯坚持要接他们母子回府,老太太和族里人和晋安侯耗了几年,最终拗不过晋安侯,只好把这对母子接回了侯府。接回来的时候池古已经十岁了。
池古第一日来国子监,穿得十分花俏,腰间还戴了一个小绣花的小香囊。
有人见他这副不入流的打扮便讽刺道:“哟,池古怎么身上这么香,是不是刚从花楼里出来啊?哈哈哈哈哈!”
池古听懂了那人是在嘲讽自己的身世,只是他初来乍到,不想与人起争执,便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憨笑着挠了挠头。
他为人热情,第一次来国子监,带了很多菓子给大家分食。池古一边憨笑着,一边把菓子分给众人:“这个菓子特别好吃,大家尝尝。”
自然是没人愿意接妓生子送上门的菓子。礼貌点的还会婉拒一二,有些人甚至直接当着池古的面把菓子扔在地上。
没人愿意接,直到他把菓子分到了赵长宜手里。赵长宜从他手里接过了菓子。
池古刚来国子监,并不认识晋怀公主,他看见有人接了他的菓子,展颜一笑:“你尝尝,软糯香甜,要是你喜欢,下回我再多带一些给你!”
赵长宜好奇地盯着池古分给她的菓子,刚拿到嘴边想咬一口,就被身旁的宫女抢走,扔到地上。
“公主金尊玉贵,怎么能吃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小心我禀报皇后娘娘,治你谋害公主之罪。”
池古这才知道赵长宜的身份,连忙告罪。凌绍知晓后,赶紧过来帮着池古赔罪。
那宫女看在凌绍的面子上,这才算了。只恶狠狠对池古道:“公主的吃穿用物,自然宫里面准备着最好的。这等粗鄙之物,以后不许再拿到公主眼前,以免污了公主的眼。”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说话的宫女身上。
叶闻渊却看到,赵长宜弯下腰,伸出手,颇为惋惜地把被宫女扔在地上的菓子,捡了起来。
赵长宜起身,正好撞上了叶闻渊正盯着她看的眼睛,她与他视线相撞微微愣了愣。
叶闻渊立刻移开目光。这是叶闻渊第一次与她对视,也是第一次对她产生好奇。
从小被如珠如宝,锦衣玉食娇宠着长大的晋怀公主,竟然会惋惜一块粗鄙的菓子。
后来他才知道,她惋惜的是池古的一片心意。
叶闻渊比赵长宜大四岁,平日只有早课和御射课是和她同在一处地方上的。
第二日早课,赵长宜依旧是前呼后拥,众星捧月,一群人围在赵长宜座位吹捧她恭维她。她却显得有些兴致缺缺的样子。
叶闻渊随意地朝赵长宜那个方向扫了一眼,便管自己翻起了书。
池古依旧被众人无视。经历了第一天的事,池古明白了众人对他的看法。第二日上早课的时候,神色黯淡,一言不发,只默默坐到自己座位上。
池古来到自己座位之时,发现他的桌子上放着一块精致好看的点心,心中惊讶。长这么好看的点心,他还是第一次见。池古有些意外,大家都不喜欢他,怎么会有人送他点心?
叶闻渊自然认得,那块点心,是宫里才有的黄金酥。
后来池古好像也察觉到了,给他送点心的人是公主。
那年中秋,池古趁宫女们不注意,悄悄送了盏南瓜小灯送给赵长宜。
南瓜小灯是池古自己做的,把南瓜瓤挖空,再在上面刻些花纹,往里面放个蜡烛就完成了。十分寒碜,叶闻渊甚至觉得有些丑。
这样粗鄙简陋的小灯,赵长宜却爱不释手,提着小灯在国子监后院走来走去。
叶闻渊喜欢清净,经常独自一人,坐到院子里的大榕树上看书。正巧看见赵长宜提着灯,欢快地在院子里溜达。
不过,她这段独自欢乐的时光没过多久,她身边的宫女便找到了她。赵长宜试图把小灯藏在身后,可是来不及了,那宫女连忙走上前,一脸紧张兮兮地夺过她手里的灯,扔在地上。
“公主,您怎么能碰这种粗鄙不堪的东西?若是让皇后娘娘知道了,定会责罚奴婢没看好您。”
赵长宜看了眼碎在地上的南瓜灯,有些难过。
整个大梁的人都知道,晋怀公主极受宠爱,皇上和皇后视她为掌上明珠,赐给她无数奇珍异宝。谁又能想到,她想要一盏南瓜小灯,却求而不得。
池古知道他送给赵长宜的南瓜灯遭遇不测之后,就没再给赵长宜送过东西。赵长宜也没再搭理过池古。
有一日,池古贪玩去爬国子监后院那棵大榕树,结果一个没抓稳,从树上摔了下来,昏迷不醒。连着几日都没来国子监。
这事自然也成了国子监诸位监生茶余饭后的话题。
“贱民生的野种就是爱折腾。”
“真是活该!又不是野猫野狗,好好的爬什么树。”
“其实……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池古乱攀乱爬,冒犯了榕树精,才会受到惩罚的。”
“胡说什么,这世上哪有什么榕树精!”
“我可没胡说,那棵榕树上总是发出奇怪的声音,你说正常榕树会发出声音吗?肯定是成了精,才会发出声音的!”
“没错没错,我也听过到!沙沙沙的有些像翻书的声音。”
“对对对,没错。我也听到过。”
经常躲在树上看书的榕树精本精叶闻渊,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这种无稽之谈,听过也就算了。谁知道还真有人信以为真。
那日午后,叶闻渊照旧独自一人安安静静捧着卷书,坐在榕树上。
忽然听到树下有动静朝下望去,就看到赵长宜拿着个小铁锹,开始在树下挖坑。挖完坑又从兜里掏出一大堆金器首饰,埋进坑里。
她双手交握,一脸真诚地祈求道:“榕树精,我把金子都给你,请你看在金子的面子上,原谅池古,让他快些痊愈吧。”
叶闻渊:“……”
她以为这树是庙里的菩萨不成,给点香油钱就会保佑你。天真,幼稚。
给树埋金子,金子又不会化成肥料,不如给它浇点水来的实在。
那个时候叶闻渊想,她才六七岁的年纪,本就是孩童心性,天真,幼稚也很正常。不过后来,叶闻渊觉得自己想错了,有的人一辈子都很天真。
既天真又心软。池古对她好一分,她就对池古好十分。
叶闻渊一直觉得这世上最无用的就是天真和心软。天真和心软只会让别人觉得好骗好欺。
叶闻渊从第一眼就觉得赵长宜这个人一点也不聪明。接触久了又觉得她缺点一大堆,天真、幼稚、不稳重通通都是他不喜欢的点。
以至于,当时他在榕树上忍不住轻叱了她一句:“傻瓜。”
在树下的赵长宜张嘴吃惊道:“榕树精说话了?”
“……”叶闻渊从树上跳了下来,赵长宜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惊讶地指着他喊了声:“榕树精!”
叶闻渊皱眉:“你看清楚,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榕树精,我是人。”
赵长宜呆呆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咧开嘴笑了:“你胡说,你肯定是榕树精变的,才会长得这么好看俊俏。”
叶闻渊:???
她红了红脸,又道:“你是榕树精这个秘密被我知道了!不过你放心,我会帮你保密的,这是我们俩的小秘密。”
大概是从有了那个小秘密开始,赵长宜变得和他相熟,一切都好像很自然。好像她总会在他身边自然而然地出现。
她总是很直接地呼他大名。还很客气地告诉他:“叶昭,你也可以喊我长宜。”
叶闻渊自然没有听她的,直呼公主名讳乃是大不敬。
“殿下,君臣有别。”
她撇嘴:“你悄悄喊我名字,也不可以吗?”
叶闻渊抿了抿唇:“不合礼法。”
她耷拉着脑袋,有些失落,却也没有勉强。
直到她离世,叶闻渊都没有把那一声“长宜”喊出口。
赵长宜盖棺下葬那日,在她陵前,他饮了许多酒,不经意间一声“长宜”从嘴里溢出,随后这个名字就像决堤一样,从他嘴里倾泄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叶闻渊不记得那日在她陵前喊了几回长宜,总觉得应该是把这辈子没喊的份,全补上了。
本以为此生再也没有机会喊这个名字。谁知道第二日,小皇帝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硬给他下了道赐婚圣旨。
这道圣旨把长宜还给了他。
也让叶闻渊从他夫人口中,知道了许多他夫人上辈子从来没说出口的秘密。
比如她说:“我第一眼见你便喜欢你,真心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春夏秋冬,朝朝暮暮,天长地久永远都不分开。”
她告诉他,大概上辈子就喜欢他了。
他也有个秘密,上辈子从来没亲口对她说过。不记得具体是哪一天了,只是从那天起,每当她出现在他眼前,他都觉得山在晃,水在颤,地在震。
其实山没晃,水没颤,地没震,只是他心动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