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黄昏,车队才行至相国寺。赵长宜随叶闻渊一起下了马车。皇宫的队伍先他们一步到了相国寺。
赵长宜向前望去,相国寺寺门前,停着一列明黄色的车队,车队周围站满了禁卫军护卫,领头的那人倒是位老熟人。
池古。
从前总爱在腰间佩个香包,细皮嫩肉,爬个树还会不小心摔下来的少年,如今成了禁卫军右统领,胡子拉碴,壮得跟头牛似的。也不知道他后来吃了什么补药,把自己补得那么壮。
说起来,她及笄那日,池古悄悄还送过她一对刻着并蒂莲的翠玉手环。
那日她行完及笄礼,回琼华宫后闲得无聊,便开始清点别人送她的及笄礼物。有只精巧的小盒子,混在大件的金银珠宝堆里,不怎么醒目,不过赵长宜还是注意到了它。
她问负责收礼的宫女,这物件是谁送的。那宫女只说,是位长得十分俊俏的年轻官员送的。因她是新来当差的也不认得送礼那人是谁。
赵长宜好奇地打开盒子,盒子里装着一对翠玉手环,精致漂亮,一看就是特意请人打造的。只是这位年轻官员,为何要送她手环?
手环乃女子近身饰物,若是女子送的倒也罢了。若是男子送的,且那男子不是家中亲族,那送手环的意义便非比寻常了。
通常只会有两种情况,第一种是夫婿给妻子的礼物,第二种,便是未婚男女间的定情信物。
既然是陌生男子送给她的,那便只能是第二种情况。更何况这对镯子上还刻着并蒂莲,并蒂莲有夫妻同心之意。
这份礼物赵长宜是断断不能乱收的。不过这对手环到底是谁送的?
仔细看那对手环,似乎手环的内侧刻着字,是个“古”字。与她相熟,又是官员,还有机会出入宫内,而且与“古”字有关的人,大概也只有刚成为禁卫军带刀护卫池古了。
赵长宜从来不知道,池古对她有意。但是她很确定,她对池古无意。既然对池古无意,便也不好耽误了人家。
第二日,她便找到池古,直接把该说的都说了,并想把手环还给池古。池古听完她的来意,红着脸支支吾吾的,虽没否认对她有意这件事,但却连声否认这对手环是他送的。
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池古既然否认那手环是他送的,赵长宜也不好硬塞给他,只好把手环拿回琼华宫,锁了起来。
往事如风,如今池古早已成了家,还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去年他长子抓周,一把就抓住了他的佩刀。这事一时还被传为佳话,说是将来子承父业,都是忠君爱国的大将军。
赵长宜想,若是她从前对叶闻渊没有执念,听父皇的话早早成亲,或许如今她的孩子已经会读书识字了吧。
*
赵长宜在人群中找了半天,也没看到赵长辉。他似乎已经先一步进了相国寺。
负责这次祭天的礼部尚书金涛,走到叶闻渊行了个礼。
“大人,祭天事宜皆准备妥当,钦天监估算明日和后日皆是可以祭天的好日子,您看择哪一日祭天比较好?”
“择明日。”叶闻渊果断道。
金涛向叶闻渊拱了拱手,应道:“是,那臣便去将此事告知皇上此事。”
祭天之事,金涛不先请示长辉,反而要请叶闻渊先定夺。这事,身为大梁皇帝的长辉,竟只有被“告知”的份。
赵长宜有些窝火,藏在衣袖里的拳头悄悄握紧,面上隐忍不发。有些动作是下意识的,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她下意识地站得离叶闻渊远了些。
叶闻渊扫了她一眼,眼睫微垂,遮住墨黑深邃的瞳仁。
赵长宜上次来相国寺的时候已经是两三年前的事了。如今相国寺已经大肆修缮过。再来之时她不再是尊贵的长公主,而是叶闻渊的随行小厮。
她跟在叶闻渊身后,随他一起进了相国寺,寺内梵音缭绕,清雅幽静,是静心斋戒的好地方。张内官已在寺内等候多时,引着叶闻渊去长辉所在的厢房。
马上就能见到长辉了。赵长宜想着即将与重要的人重逢,心中带了一点小雀跃。
很快就到了长辉所在的厢房。赵长宜正要跟着叶闻渊一起进去,却被张内官拦住。他扯着鸭嗓道:“闲杂人等免进。”
赵长宜抬头望了眼纸窗上长辉的倒影,雀跃的心凉了下来。
叶闻渊忽然出声道:“他是我的人,让他随我一同进去。”
张内官闻言,没再拦她。赵长宜愣了愣,跟在叶闻渊身后进了厢房。
一进厢房就看到礼部尚书金涛,跪在地上,低着头一言不发。长辉坐在上首,一旁站着随侍的宫人和护卫。
两个多月不见,长辉似乎长高了一些,还瘦了一点,他身着玄衣冠冕,冠前的玉制珠帘,随着他抬头的动作轻轻晃动,他眉梢眼角依然带着从前的傲气和倔强。
赵长宜仍然记得,父皇临终前,召见了她和长辉。那时父皇已经十分虚弱,他费力地靠在枕榻上,指着放在一旁的帝王冠冕问长辉:“你可知接下这顶冠冕意味着什么?”
那年长辉不过九岁,嗓音稚嫩,却回答地掷地有声:“欲戴此冠,必承其重,儿明白。”
父皇猩红着眼睛,紧抓着长辉的手,似愧疚,似欣慰地叹了口气,久久无语。
长辉小时候很怕打雷,每次打雷的时候,他都会跑来赵长宜的琼华宫躲着,有时候他会怯生生地抱着赵长宜的胳膊,对她说:“长姐,我害怕。”
赵长宜便告诉他:“别怕,长姐陪着你。”
可从他嘴里喊出第一个“朕”字开始,便再也没在打雷的时候来过琼华宫。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他不再说“怕”这个字,也不再在任何人面前露怯。
明明脸上稚气未脱,身上端的却是帝王该有的锐气。
此时此刻,长辉正不满地看着礼部尚书金涛。金涛身边还碎了只茶盏,显然是刚刚长辉盛怒时丢给他的。
赵长宜看了一眼缩着头跪在一旁的金涛,猜到长辉大约是因为祭天之事金涛越过他,先去问了叶闻渊而不满。
*
客房里屋,赵长辉见叶闻渊来了,收起脸上的怒意,坐回书桌旁的靠椅上,仿佛没事的人似的,看向叶闻渊,慢条斯理道:“叶卿来了,有件事朕本想让金尚书代为告知于你,你既来了,那朕便亲自告知你。”
这句话是告诉叶闻渊,作为臣子就该守臣子的本分,该遵皇命,而不是倒行逆施,反过来让皇帝听臣子的。
“听闻叶卿想择明日祭天,但朕择了后日祭天。”
叶闻渊平淡道:“也可。”
赵长辉平和的脸上,绷不住隐现一丝怒意:“朕不是问你可不可以,而是告知于你。”
赵长辉觉得自己已不是当年任人摆布的九岁小儿,他长大了,有了更远大的抱负,也想一展抱负。
他也曾把自己对大梁内忧外患的现状,仔细分析给叶闻渊听,本以为会得到叶闻渊的认同,可叶闻渊只对他说了两个字:“天真。”
他讨厌叶闻渊那副自以为是的模样。也讨厌做事束手束脚的感觉。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不愿意再事事顺从这位辅政大臣,他的决定不需要叶闻渊来过问。可叶闻渊手握重权,他又不得不忌惮叶闻渊。
叶闻渊没反驳什么,顺着他道了一句:“臣遵旨。”
赵长辉顺了顺气道:“你先告退吧。”
“是。”叶闻渊应了声,准备起身推门出去。
赵长辉忽然出声道:“叶卿住的是南厢房吧?”
“是。”叶闻渊回道,“有何不妥之处?”
“无不妥之处,朕只是想起,从前朕来相国寺,长姐都会跟在朕身边。恰巧她从前也住过那间房。”
叶闻渊下意识地瞄了赵长宜一眼。
赵长宜悄悄看了眼赵长辉,心里有些涩意,此刻她就站在赵长辉身边,却有口难言。
众人走后,厢房里只剩下赵长辉和张内官。虽然出宫在外,但公务不可废。赵长辉正在批阅奏折。
天色渐暗,张内官点了盏灯,放到赵长辉书案前。
赵长辉忽然停笔,道:“朕今日忽然很想长姐。”
张内官道:“长公主在天有灵,知道陛下在思念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朕的长姐,一向很宠爱朕。朕自幼丧母,长姐如母,她对朕很温柔很体贴,却也对朕很严格。”
“长公主一向最在意您了。”
“是,长姐的确很在意朕,可有个人在她心里的分量一点也不必朕少。”
“老奴斗胆问一句,是何人?”
赵长辉看着燃烧的灯芯,眼神一黯:“叶闻渊。”
“长姐看叶闻渊的眼神,跟看任何人的都不一样。她总说自己跟朕一样讨厌叶闻渊,可眼睛骗不了人,朕知道她从来没死心,到死都没有。小时候她看着叶闻渊满眼都是温柔和倾慕,后来她看着叶闻渊的眼里,多了遗憾和不舍。”
“朕记得朕五岁那年,长姐躲在屋子里刻了很多小木驴,朕想拿一个玩,可长姐怎么也不肯。朕后来才知道,原来长姐是在给叶闻渊准备生辰礼。”
“那天晚上,长姐偷溜出宫,给叶闻渊送生辰礼,回宫的时候被父皇逮了个正着。父皇问她去做什么了,长姐只说是出去玩了。气得父皇罚她跪了整整半个月。并告诫她,公主就该有公主的样子,不可随意出宫,该守的宫规必须守。”
“自她及笄后连国子监也去的少了,她也没再给叶闻渊送过生辰礼。朕起先以为她放下了,直到两年前,她告诉朕说,她想要叶昭,求朕给她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