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赵长宜睡得十分不安稳。她梦见很多前世的人和事。梦见坐在大殿上的长辉,底下一班咄咄逼人的臣子,还有站在大殿上首,穿着一身大梁官员最高品级紫衣朝服,周身散发着杀伐凛冽之气的叶闻渊。
赵长宜蓦地惊醒,出了一身冷汗。一睁眼看见叶闻渊正握着她的手,一脸紧张地看着她。
“做噩梦?”
赵长宜把手从他掌心抽出来:“嗯。梦见一只恶狼带着它的同伙,围攻一只可怜的小白兔。”
叶闻渊靠着枕垫,不解道:“就这个?能把你惊出一身冷汗?”
赵长宜点点头:“是啊,你都不知道,那大恶狼有多可怕。尤其是那森森的獠牙,锋利得……锋利得就跟夫君你的牙一样。”
叶闻渊皱眉:“胡说什么。”
“哪胡说!”赵长宜委屈地指了指自己的嘴唇,“这里全是你的牙印,你还敢说你的牙不锋利吗?”
“你……”叶闻渊又羞又恼地上前捂住她的嘴,“这里是寺庙,佛祖脚下,少说几句。”
赵长宜扒开叶闻渊捂着她嘴的手,憋着笑假装气愤地质问:“还害羞了?你咬的时候怎么不害羞呢?”
叶闻渊涨红着脸不回她,捡起被她踢掉的被子,给她重新盖好,道:“离天明还早,你……继续睡。”
赵长宜装作听话地闭了眼,过了一会儿,见叶闻渊还不躺下,便问:“你怎么不睡?”
“山寺蚊虫多。”他极不自然地别过头,轻声道,“怕你睡不着。”
赵长宜一愣,方才被噩梦所惊没留意,现下才看到他手里拿着把团扇。他不睡觉就是为了帮她赶蚊子?梦中的大恶狼忽然变得那么温顺,不吃兔子,改吃蚊子了……
一夜无梦,第二日,赵长宜醒来,叶闻渊已经在梳洗了。也不知他昨夜几时睡的?赵长宜瞧见了叶闻渊眼底的青灰,心里一揪一揪的。她默默起身,替叶闻渊换上了紫衣冠冕。
在相国寺斋戒期间,政务不可懈怠,长辉会和一起来相国寺斋戒的几位大臣,亲自前往城西粮仓巡视赈灾状况。
赵长宜做为叶闻渊的随从,自然也跟着他一起去了。一队人马赶到城西粮仓,户部侍郎甘成礼早早候在粮仓。自谢诚下马后,甘成礼便成了户部的一把手。甘成礼为官此人向来小心谨慎,为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说起来他是被谢诚一手提拔上来的。谢诚倒了,他的党羽也被叶闻渊一并剿了。可这位甘侍郎却还能稳坐户部侍郎的位置,大约也不是为简单的人物。
甘成礼带着大队人马往里走,边走边向众人解释:“为了赈灾,户部总共调拨三百万粮白银进行救济。并在城西临时搭建米仓三百六十八座,以用来储存米粮。”
说着指了指旁边一座巨大的筒状尖顶建筑物道:“这就是我们用来储存大米的米仓。”
赵长宜抬头看米仓,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实物。从前书里有讲,用来储存大米的米仓,大多都为立筒状,主要是因为建成立筒状,耗材少,又节省用地。
通常这类米仓都是密封的,墙的四周都用泥浆糊着,密不透风,为的是防止大米受潮和渗漏。
因为整座米仓存满了大米,所以若要查看仓内大米的情况,必须从米仓顶部的口子往下看才行。
说白了点,这类米仓就像是一只巨大的米缸。
甘成礼朝赵长辉拱手道:“每一个米仓都存满了朝廷下派的大米。”
赵长辉向身为禁卫军统领的池古使了个眼色,池古立马命令身后禁卫军下去挨个检查。
三百座米仓的顶盖被掀开,露出里头白花花的大米。果然如甘成礼所言,每座米仓都是满满的。
检查完米仓,甘成礼又带着大队人马,前往派粥地点,巡视派粥情况。
派粥地点设在粮仓东门,甘成礼派了上百名官差守在那里。灾民们陆续排队领粥,十分井然有序。负责派粥的官差面目慈和,给每个来领粥的灾民都舀上满满一碗。灾民碗中的粥,稠可立筷。
一切看上去都没什么问题,只是不知为何,赵长宜总觉得哪不对劲,一时又说不上来。
赵长宜悄悄瞄了眼叶闻渊,见他面色如常,气定神闲地站着。心想,叶闻渊心思缜密,若是真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未必看不出来。
查了一上午粮仓,没发现什么问题。赵长辉照例随口嘉许了甘成礼几句以示勉励,便带着大队人马回了相国寺。
几乎是刚回相国寺,赵长辉便派了张内官来请叶闻渊过去厢房一趟,说是有要紧事要和叶闻渊单独商议。
叶闻渊平静地应了,对长辉传唤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像是早就预料到会被传唤似的。
叶闻渊对赵长宜道:“你若是无事,便跟我一道去。”
赵长宜的确想跟着,但长辉这么急匆匆地派了亲信来传他,又说有要事要单独和叶闻渊商量。她着实不便跟着一起去。
叶闻渊为何会要她同往,她实在是想不通。但想着能借此机会多见见长辉也是好的,便应了声:“好。”
张内官颇有些好奇地打量赵长宜,心想着这小厮还挺得叶首辅宠信的。叶首辅到哪都带着,上回他想拦着这小厮,叶首辅还出声维护他。这小厮倒是有一副好皮相,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仔细一看,又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但说不上来。
赵长辉见到叶闻渊,也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道:“叶卿可觉得城西粮仓有问题?”
“此番巡视城西粮仓,看上去一切都很好,粮仓米粮充裕,赈灾派粥循序渐进。”叶闻渊话锋一转,“但有一处地方,臣觉得有些奇怪。”
赵长辉神色一凛:“是那些来领粥的灾民。”
“是。”叶闻渊点了点头,“一群饿了很久,要靠着朝廷派粥才能过活的灾民。排队领粥的时候未免太过井然有序了点。朝廷每日所派的粥是有限的,并不是每个来领粥的人都能分到粥,然而那群人却毫无争先恐后之感。”
赵长辉挥了挥袖子坐到书案前,目光沉了沉,补充道:“若说这群人是怕被官差打压,才如此规矩的,倒也说得过去。可孩童无知无畏,反应是最真实的。那排队领粥的人中,有个抱着两岁小儿的妇人。她怀中食不果腹的孩童,不仅不哭不闹,看见妇人手里的粥,一点也不馋,未免太奇怪了。”
“不仅如此,这群灾民个个看上去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但多数人的指甲缝都是干干净净的。”叶闻渊语调一沉,“这群人极有可能不是真正的灾民。”
“若是京河赈灾一事,真如他奏折上所言,一切顺遂,百姓安康的话,他何必找这些人来演戏。他找这些人来演戏,企图蒙骗朕。原因只有一个,他想掩盖什么。”
赵长辉眸色格外的阴沉:“他不想让朕见到真正的灾民。他怕朕看到灾民真正的样子,也怕朕从灾民口中得知他不想让朕知道的东西。城西粮仓定然还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然而这一切都只是猜测,没有证据。”
听完赵长辉一番分析,叶闻渊微微扬唇:“陛下英明。”
赵长辉被叶闻渊突如其来的一句“陛下英明”给惊到了,叶闻渊从前从未对他说过诸如此类夸赞吹捧的话。赵长辉不可思议地笑笑:“叶卿竟会夸朕?”
“为何不会?今日之事,圣上不为表面所迷,而能有自己的一番见解。”叶闻渊微微朝赵长宜的方向睨了一眼,“不光是臣,若是先皇……和长公主在天有灵,应当也会感到欣慰。”
听见叶闻渊提到自己,站在帘子后面的赵长宜微微一愣。
她自然是很高兴的。长辉聪颖敏锐,小小年纪,就能把事情看透彻,将来会是位通透明达的君主。
赵长辉目光深深地看着叶闻渊,脑中闪过叶闻渊在他长姐陵前,不停喊他长姐闺名的画面,藏在袖子里的拳头悄悄握紧。
长姐人都死了,他又做出那副样子给谁看,叶闻渊他不配提起长姐。
赵长辉敛去眸中怒意,紧握的拳头轻轻松开,平复片刻后道:“朕想要知道真相。”
“陛下打算怎么做?”叶闻渊问。
“朕想过了,方才朕刚去视察过粮仓,还嘉奖了甘成礼。甘成礼此时应当觉得自己已经安全过关,正是松下戒备的时候。朕打算趁他松懈之时,乔装成灾民的样子,混入城西粮仓,亲自一探究竟……”
“胡闹。”赵长辉话还没说完,就被叶闻渊厉声打断,“这事,臣会派人细细查探,定会给陛下一个交代。”
又来了,只要是他想做的事,叶闻渊总要阻止他。方才他还以为叶闻渊终于认可他了,赵长辉觉得自己简直可笑。
赵长辉松开的拳头再次紧握:“朕要的不是你的交代,朕非要亲自查清此事不可。”
叶闻渊脸色骤然冷了下来:“此举太过危险,陛下是一国之君,岂可做出如此儿戏之事?”
“儿戏?朕不觉得朕这是儿戏。反倒是叶卿,你一个臣子有什么资格命令朕?如你所言,朕才是一国之君!”赵长辉冷笑着反问。
叶闻渊缓缓劝道:“先帝托孤,若是陛下因此受了什么损伤,臣无法向他交代。且长公主她也不会想看到……”
赵长辉最讨厌的就是叶闻渊用这种哄孩子一般的语气跟他讲话。他搬出父皇也就算了……
“你有什么资格提我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