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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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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成礼微微抬眼看向坐在上首的小皇帝。小皇帝尚且年幼,坐在高高的藤椅上,脚尚且够不着地面。

甘成礼收回视线,吐息微缓,忽然向前叩了一个响头。砰地一声,头破血流,目光悲戚,声泪俱下,诉道:“臣冤枉啊!”

越是惨烈的画面,越是能动摇人心。

鲜血顺着甘成礼脸颊,往下落,染红了他半边脸颊,触目惊心。配着他那声悲戚的痛呼,还真有种“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气魄。他如今这副做派,倒真像是受了天大的冤屈一般。

赵长辉冷眼看着甘成礼,心想流几滴血就是冤枉的了?当朕是傻子吗?

裴宜学在一旁拿着扇子掩面低笑。赵长辉瞥了裴宜学一眼问道:“裴卿,因何而笑?”

裴宜学手上扇子一收,上前颔首道:“回陛下,微臣看着甘侍郎这副蒙受不白之冤,又宁死不屈的模样,想到了一个人。微臣只要想到那人,便忍不住想笑。”

“哦,是何人?说来听听。”赵长辉顺着他的话问道。

裴宜学朗声答道:“自然是甘侍郎那位血染大殿,一死以证清白的顶头上司——谢诚,谢尚书。”

赵长宜蹲在柜子里,敛着呼吸,听着外头的动静。

裴宜学讥笑道:“甘侍郎真不愧是谢尚书从前最得力的部下。真是将谢尚书从前那一套学了个十成十。”

“瞧瞧这宁折不屈的背。”裴宜学拿着扇子,重重地敲了敲几下甘成礼的背,又装模做样地环视了一圈厢房,“哎呀呀,真是可惜了这厢房里没有石柱,不然您干脆也一头撞死算了,一了百了。”

赵长辉越听越觉得不像话,正正经经地审犯人,这裴宜学搞得跟在唱大戏似的。连忙出言制止裴宜学:“裴卿,休得胡言。”

“微臣失言,还望陛下恕罪。”裴宜学立马告罪,顿了顿又道,“不过,微臣有一事不明。方才甘侍郎大呼冤枉,微臣想知道甘侍郎究竟有何冤屈?以至于让他如此悲恸,竟不惜让自己血流满面……来污陛下的眼啊。”

跪在地上的甘成礼藏在囚服里的拳头紧了紧,是他失策了。

裴宜学刚才那番话一出,就算今日判了他与粮仓之事无关,也会因为他“污了陛下的眼”而判他个大不敬之罪。

这盘棋终于开始下了。裴宜学此人看着不着调,实则精明老练。然则他身后那个人到现在为止还没说过一句话,甘成礼眼角的余光朝叶闻渊瞥去。

裴宜学想问的事,正是赵长辉心中所想,他朝甘成礼睨了一眼,道:“朕也想知道,甘侍郎所谓何冤?”

甘成礼接到小皇帝的眼神,诉道:“回禀陛下,米粮本就是易燃之物,秋日天干物燥,本就容易起火,城西粮仓乃是自己起的火。说到底是场天灾,微臣就是再有本事也实在是无力回天。”

“天干物燥?天灾?”赵长辉手指敲着书案,眼里划过一丝讥诮,将放在书案左侧的蓝色册子丢到甘成礼脚边,“好好看看钦天监的记录,这几日城西多雨,哪来的天干物燥?”

“你真当朕是傻子不成?”赵长辉抬高了声音,“甘成礼,你还没有回答朕的第一个问题,你为何要烧了粮仓?”

甘成礼怔在原地。小皇帝最开始就问的是他为什么要烧了粮仓。至于粮仓为什么会起火,他连问都懒得问,是因为他早就看出粮仓起火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甘成礼有些想笑,因为他记得那个人同他说过,小皇帝单纯耳根子软很好骗。如今看来,小皇帝更倒像是只披着羊皮的狼崽子。

这局棋甘成礼自知已落在下风,然则棋盘上风云变幻,只要能稳住自己的棋子,他便未必会输。

城西粮仓的秘密早就被一把火焚尽了。

想到这里,甘成礼又有了底气,他回道:“陛下您昨日来城西粮仓的时候,可是亲眼看到整个粮仓米粮充足,管理得当,您还亲口夸微臣几句。城西粮仓好好的,微臣实在没有要烧城西粮仓的理……”

“你有。”

甘成礼话尾的“理由”二字还未吐完,就被一道声音打断。这声音平静得毫无情绪起伏,可甘成礼却觉得着实令他生畏。

甘成礼抬头朝说话之人看去,他此刻是跪着的,叶闻渊的目光自上方而来,正俯视着他,眼神看似淡然,却透着让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感。

裴宜学拍了拍手中的扇子,朝底下人使了个眼神,那人即刻会意,不一会儿便抱了几块烧焦的木板过来。

甘成礼看着丢在他脚边的几块,心不停往下沉。

赵长辉不解地看向裴宜学问道:“裴卿将这些烧焦的木板带过来是为何意?”

裴宜学瞥了眼跪在地上低着头的甘成里,回道:“回陛下,昨日微臣和叶首辅夜探城西粮仓,望着那一片废墟,微臣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好像这废墟里多了些什么,又少了些什么。”

“多了什么?少了什么?”赵长辉白了裴宜学一眼,“审案不是说书,不用卖关子,裴卿有话直说便可。”

“这废墟里多的东西就是这些木板。”裴宜学指着烧焦的木板道,“微臣和叶首辅一共在废墟里找到类似被烧焦的木板共计两千六百一十八块。”

“那日我们去视察粮仓的时候,看到所有米仓都是用石块和泥浆沏成的,连木板的影子都没见着。既如此,那城西粮仓废墟里这么多烧焦的木板又是从哪来的?甘侍郎,你说呢?”

甘成礼被裴宜学这一问噎住。

“想来甘侍郎需要一些时间,好好想想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裴宜学朝赵长辉道,“趁着甘侍郎想问题的时候,微臣便再来说说这城西粮仓废墟里少的究竟是什么。”

裴宜学朝叶闻渊看去,叶闻渊对他比了个“可以”的手势。裴宜学轻舒了口气,平复了一下藏在心中多时的怒意,对着底下人道:“把东西都抬上来。”

赵长辉支着下巴思考,不多时便有人扛着三大袋东西进了厢房。赵长辉吩咐人将这三大袋东西打开。

站在一旁的池古抽出佩刀,快速在三袋东西上各划了一刀,袋子里如黑灰一般的东西倾泄而出,黑压压地在地上堆成了一片。

赵长辉皱眉盯着地上的东西:“这是?”

“是还未完全完全焚尽的米粮。”裴宜学回道,“微臣搜便整个废墟,只得了这三大袋未焚尽的米粮。”

赵长辉讶异:“只有这三袋?”

“只有这三袋。”裴宜学斩钉截铁地回道。

而后又转身对着甘成礼,满脸戏谑道:“敢问甘侍郎,连木板都能剩下两千六百一十八块,怎么这原来满满当当三百多个米仓的米粮就被烧得只剩下三袋了?甘侍郎不觉得有点少吗?”

甘成礼瞪着裴宜学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瞪着我做什么?难不成这火还能长了眼睛专挑米粮烧不成?”

甘成礼不做回应。

“既然你答不出来那便由我来替你回答。”裴宜学敛了笑,“并非那火长了眼睛专烧米粮,而是这城西粮仓里根本就只有那么一丁点米粮。”

“怎么会?朕明明亲眼看到三百多个米仓都是满的。难道……”赵长辉忽然想到那两千多块多出来的木板,心中一滞,隐隐有答案呼之欲出,他下意识朝叶闻渊看去,见叶闻渊朝他点了点头。

“甘侍郎这套障眼法使得真是出神入化,化腐朽为神奇,只用了少量的米粮便变出了整整三百米仓的粮。您还当什么户部侍郎,上街卖艺早就发大财了。”裴宜学嘲道。

池古觉得这些文官说起话来实在弯弯绕绕的,听得他云里雾里的,他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他本就是个直性子,便直接问道:“这怎么变啊?”

裴宜学解释道:“米仓是圆筒尖顶状的,形似米缸。米仓四周墙面都是用泥浆封死的,根本无法透过墙看到里面的情况。若要查看仓内大米的情况,只能从米仓顶部的口子往下看。就跟你只能掀开米缸盖子,才能取到米是一个道理的。”

“甘成礼利用了我们只能看到米仓顶部,却看不到米仓里面这个盲点。他让我们看到米仓顶部堆满了大米,我们便会顺理成章地认为整座米仓都是满的。”

“然而这三百多座米仓实际上全都是空心仓。甘成礼在接近米仓顶部的地方,用木板架了个隔层。米仓底部到木板为止的这一大部分全是空的,只有木板到米仓顶部为止的那一小部分才是米粮。”

“这就是为什么城西粮仓里莫名其妙少了那么多米粮,又莫名其妙多出那么多木板的原因。”裴宜学眼风如利刃般刺向甘成礼,“我说的对吗?甘侍郎。”

赵长辉怒上心头,猛地起身,双手重重砸在书案上。

裴宜学朝甘成礼一步步逼近:“但这个方法只能瞒得了一时。这么大一批米粮丢了,迟早要被发现。要是被发现了,可怎么办?这乌纱帽还要不要?这项上人头还保不保得住?”

裴宜学拿起扇子在他耳边一拍,惊得甘成礼一个激灵,跌倒在地。他还没来得及起身,就听裴宜学学着他平日的动作语气开口道:

“啊,有了。不如就学着谢诚,放一把火把粮仓烧了,不就神不知鬼不觉,什么也查不到了吗?对对对,就这么办,烧了好,烧了一了百了。”

“这粮仓不仅要烧,还得让它自己烧起来。这黄磷可真是个好东西,掺了水混进米粮里,风干了自己就烧起来了。瞧瞧,米粮是自己烧起来的,那都是天灾,怪不到任何人头上来。”

“只可惜……”裴宜学扇子一摇,又恢复了他惯常的语调,“可惜这把火灭得太快,没把所有东西都烧干净,留下那么多把柄。”

火灭得太快?

赵长辉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当日那场大火,那是他从未看过的人间炼狱。葬身于炙热火海中的那些人,会是谁的父亲,谁的母亲,亦或是谁的子女。

冲出火海之时,脚下踏着的又是谁的鲜血?

身居高位,听见的话有多少是虚言,看见的折子有多少是谎报,他又能辨出多少真假?

从前那一个个死于灾祸的人,对他而言不过是奏折文书上的一个数字。可当他真的置身于灾祸,看着曾经被他当成数字的灾民,挣扎,残喘,最后死于无望。

他是天子,是大梁千千万万百姓的主,满是心酸,却无能为力。

赵长辉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父皇临终前,听他说出“欲戴此冠,必承其重,儿明白。”的时候,会久久无语。

他根本连这顶冠冕有多重都不清楚,还敢夸口称“儿明白”。何其无知,何其愚蠢。

难怪叶闻渊说他天真。

他是真的天真,天真到被甘成礼之流耍得团团转。

但今日就算说他天真无知也好,年少心气未定也好,他都想问问甘成礼:“京河水患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横尸街头,这些粮是用来救命的,十几万人的命啊。你怎么敢?怎么忍心去吞赈灾的粮饷?你施计欺骗朕,朕何辜?你贪粮,百姓何辜?大梁何辜?”

甘成礼一直低头不语,听见赵长辉的一席问话,才缓缓抬起头来,灰败的眼里映出赵长辉明黄光鲜的身躯。

良久他才道:“您问微臣,您何辜,百姓何辜,大梁何辜?微臣也想问一句,微臣何辜啊?”

“微臣为官二十五载,自知身负重任,万事谨慎,生怕行差踏错一步,便会万劫不复。二十五年来,不敢说有功,却从无犯下大过。您问微臣怎么敢?微臣的确不敢啊。您问微臣怎么忍心?微臣不忍心啊。”

“粮仓里的米粮不是最近才空的,而是早就空了,贪了米粮的人不是微臣而是谢诚。”

赵长辉盯着他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提早将实情告知于朕,反而要火烧粮仓,掩盖实情,助纣为虐?”

甘成礼只觉千言万语哽在喉咙,有口难言。他何尝不想将实情吐出,撇个一干二净。可偏偏那个人找上了他。

那个人给他年过花甲的老母送了千年人参,祝她延年益寿;抱着他才刚满两岁的幼子,夸他长大了必定成才。

他不是傻子,他听得懂,那个人不过是想告诉他,想要至亲好好活下去,就得乖乖听话,成为他的走狗。

甘成礼看着自己垂在眼前的散发,有一半已经斑白,记起年轻时,也曾许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宏愿。

可他已经老了,大半生蹉跎,不过一场空梦,唯有至亲,常伴身侧,让他不至于觉得世间满是泥沼。

是他自私,就算天下人死千千万,他也不愿意让骨肉至亲受半点伤害。

甘成礼最终还是将那个人的事瞒了下来,他只回道:“微臣能有今日这般成就,全靠谢诚提携。微臣不想因为此事毁了他一世清明,所以才自作主张焚了粮仓,替他隐瞒。”

这句话说得半真半假,赵长辉对此心中存疑。

甘成礼为了帮谢诚隐瞒贪粮一事,不惜火烧粮仓犯下死罪。既然如此,他现下又何必还要将谢诚贪粮一事说出来?这么一来岂不是功亏一篑。此事实在疑点重重。

到了这个节骨眼,甘成礼还是不愿说实话,裴宜学正想上前戳穿他和那个人的关系,被叶闻渊一眼瞪了回去。

久未开口的叶闻渊问出了今晚第一个问题:“粮在哪?”

甘成礼面色无波地回道:“谢诚宁可一头撞死都不肯说,我又如何会知道。”

“这么多米粮不见了,你作为户部侍郎怎么可能一无所知?你……”赵长辉冷笑着,右边的砚台已被他拽在手中,眼看着就要向甘成礼砸去。

“陛下。”叶闻渊沉声制止。赵长辉对上叶闻渊严厉的眸光,讪讪地放下手里的砚台。

叶闻渊看了眼跪倒在地上,满脸是血的甘成礼,终是没多说什么,只是平静地对底下的禁卫军道:“将他带下去,容后再交由三司会审。”

禁卫军上前将甘成礼拖走,拖至门前,封闭了许久的厢房门,“哗啦”一下打开,雨水打在甘成礼脸上,他才惊觉外头下雨了。

雨水清洗着甘成礼脸上的血水,连他自己也分不清脸上的是雨水还是血水,亦或是泪水。

忽然甘成礼拼了命地从拖着禁卫军手中挣脱开来,爬也似地回到北厢房。赵长辉身边的禁卫军纷纷拔刀将赵长辉紧紧护住。

甘成礼挪着身子,爬到从城西粮仓带来的那几块烧焦木板跟前。他忽然像个疯子似的,抱着那几块烧焦的木板直笑。

边笑边朝着叶闻渊道:“阿昭,你小时候问过我,为何大梁日渐式微?我未答你,因为我不敢答。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大梁就像我怀里的这块木头一样,早就烂了,从芯子里就开始烂了。”

甘成礼说着,将烧焦的木板往叶闻渊怀里揣。禁卫军再次上前将甘成礼拖走,甘成礼死死地盯着那几块烧焦的木板,不停地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疯子!”池古叱道。

赵长辉抿唇不语。

裴宜学拍着扇子,心想甘成礼这最后的一段疯言疯语,大概是他今日说过唯一的一句实话。

叶闻渊仔仔细细地查看怀里的焦木,一时不解其意。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甘成礼究竟在暗示他些什么?绝不仅仅是告诉他那个人是谁这么简单,应当还有些别的什么意思。

一场审问结束已是夜晚,厢房里一片寂静,该走的人都走光了。藏在柜子里的人还躲在柜子里不出来。

叶闻渊上前打开柜门,看到赵长宜抱着膝盖低着头蹲坐在柜子角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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