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宜循声望去,说话的是凌太傅的千金凌玉竹。她眉眼温柔婉约,说话的语气却十分盛气凌人。
她话音刚落,周围的官眷哄堂大笑起来,全当凌玉竹在说疯话。
礼部尚书金涛的夫人带头质疑她:“凌小姐,我们都知道你爹娘感情好,但那只是特例。男子三妻四妾,自古以来都是这个理。更何况,令国公嫡次女私会情郎就一点错都没有吗?”
“她的确有错。”凌玉竹高高仰起头,“错在没有为自己争取。若我是她,宁愿一根绳子吊死,也不会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镇国公夫人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哎呦,我算是知道为何你这般貌美,却到了这个年纪还没把自己嫁出去了。”
凌玉竹今年刚满十九。在大梁女子及笄便可成亲,成亲早的女子,十九岁的时候该是好几个孩子的娘了。
镇国公夫人这话一处,那群官眷谈论的焦点便由内宅丑闻转到了凌玉竹的婚事上。
金夫人附和着调笑凌玉竹:“你都不知道,你娘有多着急你的婚事,前几日还像我打听有没有适合的男子。只是符合你条件的男子世间难有啊。”
乐福郡主磕着瓜子跟腔道:“依我看,叶首辅正合适。配得上你这太傅千金的身份,身边也没有通房妾室,又生得那副好相貌,全京城想嫁给他的贵女不知有多少。”
赵长宜坐在上首默默听着她们谈话,听到她们提起叶闻渊,心里一紧,她今年也正好十九,也还未嫁,怎么他们从来不觉得她和叶闻渊合适。
也对,如今他是权倾朝野的叶首辅,可没少跟赵氏对着干。没有谁会觉得她和叶闻渊相配。
“叶首辅?”凌玉竹摇头,“他不成。我要的是个知我心,懂我意的丈夫。这人我见过几次,成天板着张脸,刻板无趣。若是与他这种人成了亲,岂不是每天都要看他的臭脸,受他的气。若是将来我受了委屈,你觉得像他这种高傲自负的人,会低头来哄我吗?”
赵长宜一口饮下杯中的梅花酒,心里闷闷的,叶闻渊爱板着脸,但绝不会无缘无故发脾气。叶闻渊不会哄人,但绝不会让在意的人受委屈。
“那你可以放心了,你呀没机会嫁给他。”镇国公夫人笑了笑,神神秘秘道,“叶首辅过不了多久就要成亲了。”
成、成亲?赵长宜呼吸乱了,觉得是一定是自己醉了听错了。
可镇国公夫人接着道:“我昨日刚得的消息,陈都督的夫人亲自出马给他说亲,说的是吏部尚书林大人的千金。”
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陈都督的夫人是叶闻渊的亲姨母,他从小没了双亲,姨母算是最亲近的长辈。
“这事我本来还不信,如今看来是八九不离十了。”金夫人用眼神指了指不远处站着的两个人影,“今日宴会,陈夫人一直和林小姐坐在一起,两个人有说有笑的。”
“那是自然,我的消息还能有假。”镇国公夫人一脸得意,“看到林小姐腰间那块金镶玉了没?那可是陈夫人赠的。听说是叶首辅他娘留下的遗物。”
林小姐腰间的金镶玉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很是晃人眼睛。
赵长宜说不出自己知道叶闻渊要成亲后是什么感觉,她什么也不想去想,也不敢想。
平静地离席,找了个没人的清净地,打算好好哭一场。结果眼泪像是跟她作对似的,堵在心门怎么也流不下来。
老天爷也像跟她作对似的,她不想见谁,就偏偏让谁出现在她眼前。
林小姐正搀着陈夫人朝这边走来。赵长宜看了看身旁的梅树,梅花开得正艳,心中明了,赏梅宴,她们自然是来赏梅的。
只是这宫里梅树那么多,为何她们偏偏要来这里。
当年母后逝世,她躲在这颗梅树底下哭,谁也没找到她,可叶闻渊却找到了。
老天真是残忍,连这颗梅树都不留给她。
陈夫人还是那副严肃规矩的老样子,头发丝儿一丝不苟地贴在头上,锃光油亮。
笑的时候绝不露齿,就连每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一模一样。这副模样,一看就是叶闻渊的亲姨母。
至于林小姐,她相貌平平,赵长宜之前从来没有留意过她,只记得她的名字叫林柔娇。
如今看来,这名字真的没取错,这位林小姐真的是人如其名,声似黄鹂般娇甜,举手投足柔雅娴静,看着便让人心生怜惜。
能被陈夫人看上的女子,想来一定是闺训极佳的女子。叶闻渊总说她没规矩,现下他要娶的人,肯定规矩到连头发丝儿都让他满意。
两人朝赵长宜敛衽行礼,赵长宜强装镇定地抬手让她们免礼:“不打扰二位赏梅的雅兴,本宫有事先行一步。”
说完转身就走,只是还没走几步,便听见背后传来林柔娇一声凄惨的娇啼。
赵长宜听见声音回头,看见林柔娇跌坐在地上,一手指着天上,焦急道:“玉!我的玉!”
天上盘旋着几只乌鸦,“哇哇”嘶叫着,其中一只嘴里还叼着林柔娇挂在腰间那块金镶玉。
乌鸦喜欢把会发亮的东西叼回自己巢穴。那只乌鸦在天上飞了几圈,便叼着金镶玉飞回了自己在梅树上筑的巢穴。
陈夫人连忙上前去扶她:“阿柔你没事吧?”
“我无事。”林柔娇微微眼角渗着泪,自责道,“只是那玉佩是叶伯母的遗物……”
陈夫人抬头看了眼梅树上的乌鸦,无奈地叹了口气。又见她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只好安慰道:“算了,玉没了便没了,人没事就好,你先起来。”
林柔娇慢悠悠地从地上站起来,用帕子擦着脏了的衣衫,算这老婆子还有点良心,就算这玉是先人留下的,说到底不过是块普通的金镶玉,她家里一抓一大把。
倒是她,今天因为这块玉,受了不小的惊吓。但心里是这么想的,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的。
林柔娇细声哽咽着说:“都怪我,是我没留意。我这般不小心,您还这么宽容我,我这是何等的福气,能……”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陈夫人“啊”地一声惊呼打断。
陈夫人指着梅树:“长、长公主!”
林柔娇顺着陈夫人指的方向看去,映入眼睑的是爬上了梅树,拿着树枝赶乌鸦的赵长宜。
林柔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堂堂大梁长公主竟如此不顾仪容,粗鲁不堪。这副样子,丢人至极。
赵长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爬上来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手里已经拿着树枝在赶乌鸦了。
多亏了小时候爬树掏鸟蛋的丰富经验,上树赶乌鸦这事,赵长宜做的十分得心应手。
三两下功夫就赶跑了乌鸦,轻轻松松从它的巢穴取回了叶闻渊娘亲的遗物。
赵长宜赶紧用衣袖把脏兮兮的玉佩擦干净,玉佩还是锃光发亮的,一个角都没磨损,她满意地笑了笑。
检查完玉没事,她扶着树枝一点点往下爬。赵长宜觉得从树上下去这事,对她来说,太简单了,简直小菜一碟!
然而事实证明做任何事情都不能太自以为是,否则立马被现实教做人。
方才被赵长宜赶走的那只乌鸦,带着它的伴儿回来了。一来就对着她拽着玉佩的手猛啄,势要将金镶玉夺回。
陈夫人站在树下,看见赵长宜被乌鸦围攻,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赵长宜从前听人说,乌鸦很聪明,她还不信,觉得不过就是一只鸟罢了,脑袋也就那么小小一个,能聪明到哪去?
可是今时今日,她总算信了。在她忍着疼往下爬的时候,这只乌鸦居然直直地朝她的头撞了过来,给她来了个措手不及。
被撞到脑袋那一刻,赵长宜眼前一黑,手脚一空,便直直从树上摔了下来。
早知道会那么惨兮兮从树上掉下来,她才不要为了什么叶闻渊娘亲的遗物去爬树。
可惜脚比脑子先动了,身体总是该死的诚实。她心里还是那么在意叶闻渊。
心疼就算了,连身体也要跟着一起疼,赵长宜认命地闭上了眼睛,准备接受与大地的碰撞。
可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有个人稳稳地接住了她。
赵长宜撞进那人的怀抱里,她有些趔趄站不稳,下意识揽住了那人的腰,那人被她这一抱,弄得有些手足无措。
赵长宜站稳抬头,叶闻渊那双如午夜星河般漂亮的眼睛,蓦地映入了她的瞳仁。她和叶闻渊离得很近,近到鼻息相闻。
赵长宜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吧嗒吧嗒地跳着,她献宝一般小心翼翼地摊开手心:“叶、叶……”
叶昭,我把你娘的玉救回来了。
只是话还没说完,手上的玉便被林柔娇拿走了。
她拿着玉,泪眼汪汪地向赵长宜行礼道谢:“今日都是因为小女,害殿下受惊了。多谢殿下,殿下大恩大德,小女不知该何以为报。”
赵长宜怔怔地看着空了的手掌心,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被乌鸦啄伤的地方,传来微微痛感。
无论她做什么,那块玉终究是别人的。
她看了眼自己满是泥泞的衣裙,再看看站在阳光下光鲜亮丽的林柔娇。林柔娇倒是比她更像公主一点。
赵长宜垂眸,稳了稳心绪,抬头笑了笑:“是这样的,本宫最近沉迷研习佛理。古有释迦牟尼割肉喂鹰,今有长宜爬树喂乌鸦。经此一事,本宫深刻体会到了佛理舍己为人的崇高精神。”
“哦,还有。林小姐不用谢本宫,本宫今日有此义举,全有赖佛理指点。你若想报恩,不如手抄一百遍《六度集经》,供给佛祖,以表心意。等你抄完了,本宫会命人来取。”
林柔娇:“……”
叶闻渊的眼睛一直紧盯着赵长宜不放,像是要把她看穿一样。赵长宜觉得怪不自在的,连忙道:“你们一家人慢慢聊,本宫先行一步。”
赵长宜走后,林柔娇袅袅婷婷地走上前,站到叶闻渊身侧,温温柔柔地问道:“大人怎么也到这儿来了?”
这句话问出口,无人应她,林柔娇觉得有些尴尬,然而这还不是最尴尬的,因为半晌后,她听见叶闻渊凉飕飕地问了句:
“你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