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皇帝一发话,底下总有几个马屁精会跟着响应。
比如大梁第一马屁精,礼部尚书金涛就立刻接话道:“陛下说的是,长公主不但倾国倾城,而且才德兼备,实乃我大梁女子的典范。”
赵徽轻酌一口杯中酒,笑而不语。
“哦?微臣从前只听说过长公主有倾国之姿,没想到长公主还擅长诗文。微臣自视对诗文颇有研究,不知今日能否有幸拜读一下长公主的诗作。”
说话之人眉眼微挑,语调带着几分不羁,是新上任的大理寺卿江言真。江言真科举探花出身,未中举之前乃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子弟。自张子安被叶闻渊调往凉州后,他便接替张子安任大理寺卿一职。
赵长辉今日心情极佳,当即允了他,派张内官去琼华宫取了赵长宜的遗作,拿给江言真过目。
江言真一脸期待地从张内官手里接过卷轴,打开一看,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赵长辉问道:“江卿觉得长姐的诗如何啊?”
江言真嘴角抽了抽,违心道:“惊才绝艳,好诗好诗。”
赵长辉满意的点点头。
金涛见状连忙上前道:“微臣能否也能有幸一睹长公主作的诗?”
金涛是这样想的,管他作的诗是好是坏,反正借着这个机会一顿吹捧,好话谁不喜欢听?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把小皇帝哄高兴了,好处少不了他的。
赵长辉点头应允,江言真立刻把烫手山芋递给了金涛。
金涛打开卷轴,闭着眼睛就是一顿吹捧:“长公主这字写得娟秀端丽,笔法又透着清雅之气。实乃难得一见的好字。”
听见金涛一顿瞎吹,对自己的狗爬字一向很有自知之明的赵长宜,羞愧地涨红了脸。
光吹字还不够,金涛觉得自己还应该对诗作出正面评价。然而当他看完赵长宜写的诗之后,整个人怔住了,颤抖着声夸赞道:“文采斐然,好诗,好诗!”
赵徽敏锐地察觉到了江、金二人细微的小动作,启唇笑道:“哦?长宜到底写了首什么诗,能得二位大人如此夸赞。金尚书可否念出来让大家都欣赏一下?”
金涛:“……”
赵长辉问张内官:“你取的时候看见里面写什么了吗?”
张内官摇摇头。
赵长辉忽然来了兴趣,对金涛道:“金卿,你念。”
金涛头上冷汗直冒,他乱拍什么马屁!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这首诗念了怕是乌纱帽不保,不念那他刚刚那一顿瞎夸,又解释不通,岂不等于当众欺君罔上。
二者相较取其轻,金涛深呼吸一口,拿起卷轴念道:“深秋红叶飞……”
金涛刚念完诗的第一句,赵长宜心里咯噔一下,手上的山竹“吧嗒”一下掉在地上。
赵徽随口赞道:“这句里面这个‘飞’字用得极妙,既写出了秋风的萧瑟,又让红叶飞舞的美景跃然纸上。写得不错,然后呢。”
金涛的手开始发抖:“昭君欲出塞……”
“哦,原来前面是以景衬情,烘托昭君要出塞和亲的伤感。”赵徽抿着酒笑道,“继续继续。”
金涛一闭眼,心里想着早死早超生,快速念道:“将离故土去,身死骨不还。”
金涛念完整首诗,全场忽然陷入一片死寂。就连赵徽也微微愣了愣。
在场的都是混官场的人精,哪能听不出来,这首诗是藏字诗,每句诗都藏了个字,一共四句诗,藏了四个字。
深秋红叶飞里的叶,昭君欲出塞的昭,将离故土去的去,身死骨不还的死。
合起来就是——叶昭去死。
这首诗是赵长宜临死前不久随手写的,写的时候也不是真想叶闻渊去死,就想骂骂他出出气而已。但没有人听到别人咒他去死,还能无动于衷的。
赵长宜偷偷抬眼去看叶闻渊。他的脸色很难看,眉头紧皱着。
赵长宜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角,尴尬地笑笑:“其实我觉得第三句话应该取‘将离故土去’的离字。长公主可能是想说‘叶昭离死’,意思就是说,叶昭给我离死远远的,好好活着!”
叶闻渊没说话,只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朝赵徽和赵长辉分别行了一礼:“臣今日还要重要的事要办,先行告退,还望王爷和陛下见谅。”
今日借着长姐的诗,狠狠地膈应了一把叶闻渊,赵长辉心情十分舒畅,十分大方地朝他道:“叶卿既然还有事要忙,那便先去吧。”
话音刚落,叶闻渊拽着赵长宜起身就走。他似乎很生气,走路步子很急,赵长宜边小跑地跟着,边道:“夫君别气了。死人说的话,都是反的,夫君会长命百岁的。”祸害都是会遗千年的。
叶闻渊停下步子,回头看她,叹了口气道:“我还不能死。我总要好好活着,活得比你久一些,才好……”
护你一生无忧。
赵长宜追问:“才好什么啊?”
叶闻渊闷声不答,从不远处牵来他的骢马,扶着赵长宜纵身上马。
骢马奔走在夜晚空旷的大街上,忽然拐进一条小巷子,赵长宜愣了愣:“夫君,这好像不是回家的路?”
“不回家。”叶闻渊下巴抵着赵长宜的头,“陪我去个地方。”
骢马一路疾奔,行至郊外,郁郁葱葱的山林尽头,是片静谧的湖泊。圆月映照在湖面,湖中央漂着几支小舟,湖边停着好几艘画舫,画舫灯火通明,从里头传出吟诗笑闹的声音。岸上竖着块石碑,上面写着静月湖三个大字。
原来此处便是静月湖,赵长宜从前经常听人说起这处京郊绝景。
叶闻渊要了条小舟,与赵长宜泛舟湖上,品酒赏月。小舟随波而动,泛到湖中央。
赵长宜屈膝坐在小舟中央,湖风迎面带来丝丝凉意,她看着天上的圆月,听着水波击打小舟的声音,忽然道:“夫君怎么忽然有雅兴来静月湖?”
叶闻渊单手撑着下巴,静静地看着她,道:“我有一位旧友。她比我小几岁,小的时候总爱缠着我,做稀奇古怪的事,说不着调的话,我并不喜她离我太近。”
赵长宜举起摆在小桌上的酒盏,轻轻抿了一口,酒的涩味在口中散开,她闷闷地回了一句:“哦。”
最开始的时候,她对叶闻渊的喜欢,不是男女间那种喜欢,更多的是同窗之情。那个时候叶闻渊不爱笑,成天板着个脸。
她就想着,把她知道的所有有趣的事都告诉他,或许他就不会那么不开心了。
赵长宜心里不高兴,借着饮了酒的劲儿,直接刺道:“你既然不喜她靠近,直说便是,何必藏着掖着。她也没那么没脸没皮非要贴着你。装模作样,你坏透了。”
既然不喜,为何每次她找他说话,他也好似对她有说不完的话似的,且每次都说到兴头上戛然而止,还要跟她说明日再说。
叶闻渊听她发泄完,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最初是觉得自己是不喜的,慢慢的就发现如果她不过来,一整天都记挂着。若是有别的男子找她说笑,便气闷无比。
叶闻渊接着道:“我同她相识的第一年,她过生辰,办生辰宴,邀了很多同窗一起去,她也邀了我。但我觉得自己与她并不算很相熟,便没去,甚至连一句生辰快乐也没同她说。”
“我同她相识的第二年,她的阿娘生了个妹妹,可惜她的妹妹身子弱,出生没多久便夭折了。她妹妹走的那天,刚巧是她的生辰。她这个人很喜欢热闹,可从那以后她再也没办过生辰宴,也不再邀人陪她一起过生辰。”
赵长宜眼睛望向平静无比的湖水,轻声道:“大概是觉得在妹妹忌日办生辰宴对不起死去的妹妹。也不想让母……她阿娘触景伤怀,想起大女儿的生日是小女儿的忌日。”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赵长宜是不过生辰的。直到后来长辉懂事了,母后丧期也过了,她才会和长辉在生日那天,两个人喝几盏佳酿,小小地庆祝一下。
叶闻渊接着道:“她自己不过生辰,可每年我的生辰,她总不会忘了帮我庆祝。每年她都会送我稀奇古怪的生辰礼。”
赵长宜心里有股闷气,冷笑了一声:“稀奇古怪?既然你觉得奇怪,何必还要每年都收下她送的礼?你说不要,难道她还会巴巴地上杆子逼你收不成?”
“因为……可、可爱。”叶闻渊撇过头去看湖面,“我不是说她可爱,我是说她送的东西,虽然有些奇怪,但……我觉着都很可爱。”
赵长宜闷头不语,只顾自己饮酒,过了会儿轻嘲道:“人不可爱,东西就可爱了?你真好笑。”
叶闻渊也举起酒杯抿了抿,然后接着道:“那些年我收了她很多礼,我也想送她点什么,当作回礼。有一年我生辰,她大晚上跑到我家来为我庆贺,我问她想要什么?”
“她说城中有个天香楼,那里的大厨手艺极好,会做天南地北各地的美食,还会现场表演厨房绝技,她真想去看看。郊外有个静月湖,听说有很多文人会在月圆之夜,泛舟湖上,品酒赏月,她也想去。城东有夜市,晚上热闹得很,有卖各种有趣玩意,她想去逛逛。民间灯会,花灯样式多且精巧,她也想去……”
赵长宜怔了怔,她真的很佩服叶闻渊的记性,她那么多年前说过的话,他能一字不漏的记下来。
“她不太外出,但把这些京城好玩的地方都打听了个遍。她想去,却去不了。”叶闻渊垂眸,看着杯中的清酒,出神地笑了笑,“你方才问我为什么忽然来了静月湖。大概是因为,今日恰巧是她生辰,而我又恰巧想起她曾经很想去静月湖。忽然很想到此处走一遭,看看她喜欢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叶闻渊凝视着赵长宜问道:“你觉得这里美吗?”
赵长宜饮多了酒,脸颊绯红,呆呆地看着湖面道:“景很美。”
“喜欢吗?”
“喜欢。”
“喜欢就好。”叶闻渊道,“生辰快乐。”
赵长宜捏着酒盏的手一颤,呼吸微滞:“你、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