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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摘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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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内正在早朝,赵徽姗姗来迟。

裴宜学小声对叶闻渊奇怪道:“怪了,赵徽这人惯爱做表面功夫,我可从未见他上早朝迟到过。”

叶闻渊略有所思看向赵徽。赵徽走到殿前,便向赵长辉告罪道:“故人之子,忽然暴毙,臣伤心过度故而来晚了些,还请陛下责罚。”

赵长辉摆手请赵徽免礼:“此事情有可原,皇叔不必过分自责。”

君臣一番体恤后,早朝继续。

只是朝会刚继续没多久,便有禁卫军急匆匆地进大殿禀报:“启禀陛下,宫、宫门外有大批百姓聚集,拿着横幅,绑着头戴,大喊着要替宋大善人讨回公道。”

赵长辉闻言皱眉,还未等他开口发话,刑部尚书周添上前一步道:“回禀陛下,百姓口中所说的宋大善人,便是过世宋将军的幼子宋远航。昨夜他被人发现死在自家宅院中,经查验系被人用棍棒击打致死。”

裴宜学冷笑:“这个周添,平日一副胆小如鼠的模样,鸡毛蒜皮的小事,统统往内阁倒。昨夜发生这么大的事,周添居然胆子大到瞒着内阁。”

“他做不了这么大的主。”叶闻渊扫了一眼赵徽,“是有人刻意瞒着内阁。”

“这我自然知道。”裴宜学眼中担忧隐现,“我就是暂时还看不透,这回他布的是个什么局。”

叶闻渊闭了闭眼,沉声道:“很快就会知道。”叶闻渊确信,赵徽这场局是专门为了针对他而设的。

提到宋远航,赵长辉下意识看了眼叶闻渊,开口问周添:“可有凶手的线索?”

周添道:“回陛下,刑部今早已将行凶者捉拿归案。”

赵徽满脸痛心:“宋将军为我故友,昔日他宋家满门惨死,就留了这么一根独苗。远航为人良善经常赠医施米,京城百姓人人称道。我就想问问到底是谁那么狠心,下手用棍子将他生生打死。真想当面问问她为何这么狠心。”

周添缩着脖子看了眼叶闻渊,犹犹豫豫道:“这……”

赵长辉顺着赵徽的话道:“把犯人带上来瞧瞧。”

“是”周添应声后,殿外禁卫军把人带了上来。

镣铐拖地的声音渐近,朝堂之上一片哗然,叶闻渊缓缓转身,看到的是早上出门前刚刚小心翼翼亲吻过的人。

凌太傅见到人,惊呼一声,直接坐倒在了地上。

赵长宜手上脚上都拷着镣铐,被人迫着跪在大殿中央。她从宫门进来,发丝上挂着新鲜的蛋液,衣角上贴着菜心和果皮。手腕上满是镣铐留下的红印。

叶闻渊厉声:“松开她。”

那是他的长宜,繁花似锦的小公主。别人惹不得碰不得,疼她爱她都来不及的宝贝。

叶闻渊望向赵徽,眼里寒意至深。

赵徽,死路一条。

周添擦了擦额角的汗:“这……杀人重犯,下官实在做不了主。”

叶闻渊抬头向赵长辉道:“宋远航之死与臣的夫人无关。昨夜臣身体不适,她一直陪着臣从未离开过,有太医院院士可以作证此事。周添愚钝、鲁莽,罔顾事实,不堪刑部尚书一职,应当革职查办。”

周添反驳道:“还请叶首辅慎言,臣只说过发现尸体是在晚上,从未说过宋远航是在晚上被害的。宋远航是在午后被害的。叶夫人晚上当然有空与您在一起。”

赵徽闻言笑了,有意思,叶闻渊如此心思缜密之人,今日竟然乱了阵脚,犯这种低级错误。看来这女人还真是他的心肝宝贝肉。人一旦有了软肋就蠢得要命,这局他赢定了。

凌太傅扶着柱子从地上站起来,怒道:“你胡说什么?我女儿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用棍子打死一个大男人?”

周添道:“令千金身娇体弱,平常男人她自然是敌不过的,但宋远航他双脚已残,又是个瞎子,令千金想制服他,是轻而易举的事。”

凌太傅又问:“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女儿做的?我女儿和宋远航无冤无仇做什么要杀他?”

周添回道:“昨日午后,不止一人看见令千金拿着根粗棍,气势汹汹去找宋远航。且经证实宋远航出事那段时间只有令千金出入过宋府。”

闻言,凌太傅向赵长宜投去惊异的目光:“你……你拿着棍子去找宋远航做什么?”

赵长宜没否认只回道:“我去宋府只是想告诉宋远航,别再纠缠我夫君。”

这么说她还真拿着棍子去找宋远航了。从小到大教她的礼义廉耻她都忘光了?凌太傅气道:“说话就好好说,你拿什么棍子,难道他不依,你还想打他不成?”

赵长宜垂眸:“是。”

“你……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不成体统的东西,《女戒》《烈女传》你都读到哪里去了?”凌太傅气得转头,眼睛狠狠剜向叶闻渊,“都是因为你这个狗东西!你给我女儿吃了什么迷魂汤?”

赵徽假惺惺地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夫人一片痴情的确让人感动,但你也不该因为这点事,就动手杀人。”

赵长宜抬头正视赵徽:“我从未杀人。”

赵徽故作惊疑地转头问周添:“你可查清了?千万别冤枉了好人。”

“查清了,人证物证俱在。”周添道,“王爷千万不要被这狡猾妇人装出的痴情模样给骗了。她杀人的理由并不是为了叶首辅。恰恰相反,叶首辅险些也被她给害了。”

赵徽吃惊道:“哦?竟有此事?”

“一派胡言,诬蔑这是诬蔑。”凌太傅暴怒,大殿之上也不顾他平日最重视的礼仪,冲上去就要打人,裴宜学赶忙把他拦住。

周添往后退了几步,回嘴道:“凌太傅不信,大可传人上来当场对峙。”

传人,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刻意安排好的人,传人对夫人十分不利。裴宜学阻止道:“周添,这是金銮殿,不是刑部衙门,不是你能做主的地方。”

赵徽假作公正道:“陛下,如今宫门外围了一群百姓,口口声声要替远航讨回公道。凌太傅又一直坚持自己女儿是清白的,不如传人上来问一问,也好给两方一个交代。”

赵长辉从刚才起就一直一言不发听着底下一群人各说各话。

赵长辉的眼神朝跪在大殿上的那个女人瞥去。他记得那个女人拼了命把他捞出火场时的样子,也记得那个女人打在他脸上的那一巴掌。

思索片刻,赵长辉道:“传人。”

冯逸被传上大殿,书生打扮,穿着雅致,却畏畏缩缩跪在大殿上,半点气节都没有。

凌太傅看见冯逸,怒目圆瞪。

周添对冯逸道:“冯公子,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冯逸应是,正要开口,坐在正殿之上的赵长辉托着下巴看着冯逸:“想好了再说,大殿之上,若有虚言,杀。”

冯逸打了个激灵,偷眼看向周添,咽了咽口水道:“草民冯逸,京城人士,与凌太傅之女凌玉竹两情相悦。后来陛下赐婚,凌玉竹想跟草民私奔,草民深知逃婚乃大罪,便婉拒了凌玉竹。”

这段话半真半假,真的是凌玉竹的确喜欢过冯逸,假的是冯逸说凌玉竹要同他私奔,他还婉拒了。

明明是他收了凌太傅的钱一走了之,却把自己说成用情至深却无奈,女方还苦苦相逼。这番诬赖虽是他一方之言,却难有证据反驳。

一盆脏水泼下来,让人来了个措手不及。凌太傅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昏过去,吓得裴宜学赶紧掐他人中。

周添还嫌冯逸说得不够,补了一句:“叶夫人出嫁前为了拒婚,还上过吊。这事不难查,凌府的下人皆可作证。试问一个原本宁愿上吊抗旨拒婚的女人,一嫁过去就成了个对夫婿用情至深的女人,大家不觉得奇怪吗?”

此话一出,底下又是一片哗然。

冯逸继续道:“凌玉竹成亲后,对草民一直没有死心。前几日草民与她在宋府门前偶遇,她告诉草民,说她厌恶叶首辅,一直在服用避子药,她忘不了草民,求草民带她私奔。”

冯逸说着,将手中的避子药方呈上:“这是药方,上面写了药方出处,一查便知,草民没有撒谎,她一直在服用避子药。”

又是半真半假,让人无法辩驳的诬赖。

底下朝臣有的朝叶闻渊投去同情之色,有的朝赵长宜投去鄙夷之色。

“真是好大一顶绿帽。夜夜共眠之人,心里想的却是别的男人,叶首辅真可怜。”

“叶首辅一世英明,居然栽在这对狗男女手里。”

赵长辉指尖轻轻拍打在龙椅上,沉声问:“你说的这些和宋远航被害一事有何关联?”

冯逸回道:“草民那日与凌玉竹偶遇之时说的话都被宋远航听见了。宋远航便威胁她,若是想让他守口如瓶,就得帮他作证,证明叶首辅曾经亲口承认指使人杀了他全家。如若她不肯他就立刻把此事公之于众。当日我与她进出宋府之事,相信亦不难找到人证。”

冯逸继续道:“凌玉竹本来答应了宋远航陷害叶首辅之事,可她回到家仔细一想,觉得宋远航可以威胁她一次,就能威胁她第二次,她不想一辈子被宋远航威胁,于是便决定斩草除根杀了宋远航。她还刻意装出一副护夫心切的样子,目的就是想让叶首辅心生恻隐之心,帮她脱罪。”

冯逸说着磕了个头,诚恳道:“草民之前被这蛇蝎妇人的美貌所蒙骗,如今算是看清了她的真面目,故而鼓起勇气前来指证。”

“毒妇!”

“看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我差点被骗了。”

“人证物证俱在,她还怎么狡辩?”

底下朝臣私语谩骂之声渐起,赵长宜眼睛已经红得不行,她脑袋里浮现起同样的场景,那是两年前,也是在大殿上。

那日之后,上辈子再也没能和叶闻渊并肩而立。今日之后,再也没机会和叶闻渊出城看景,生养小童,白头到老了。

临了,“长宜”也没有机会和她的叶昭相认。

她只对她的叶昭说:“我没有杀人,也不会害叶昭。”

然后,她看见她的叶昭快步走到她身前蹲下,双手捂住她的耳朵,替她挡住谩骂。他满眼都是她,唇角微动,口型可辨,他似乎在说:“月亮很圆。”

“人证物证俱在,岂容你狡辩。”周添刻意看了眼叶闻渊,“稍稍理智之人都不会相信你说的话。”

叶闻渊视线凉凉扫向周添:“说够了吗?”

周添闭嘴一言不发。

赵徽上前一步道:“如今宫门外百姓聚集,今日此案必须得有个交代。该如何处置,还请陛下圣断。”

赵长辉望了眼赵徽问:“皇叔觉得该如何裁断。”

赵徽为难道:“远航和闻渊都是我故人的亲眷,手心手背都是肉,然法不容情,按律凌氏所犯之罪,当判绞刑。”

叶闻渊轻声在赵长宜耳边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告诉她:“别怕,不会有事的。”

赵长辉对赵徽赞同的点点头:“皇叔说得是,若定了罪的确当判绞刑。”

赵徽心里得意,不过他还没得意多久,便听赵长辉道:“不过……现在还未定罪。如今宫门外百姓聚集,此事已然闹大,若不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难平民愤。”

“这样吧,就由刑部、御史台会同大理寺三司共同审理此案。此案审理过程全程向百姓公开以示公正。众卿意下如何?”

赵徽皱眉,三司会审会拖长定罪时间,此事还需速战速决,时间拖得越久越容易被人看出破绽。且三司会审需要三司统一意见,方可定罪出结果,要让三司都照着他的意愿行事,实在不是件易事。

裴宜学立马站出来响应:“陛下圣明。”

此言一出,群臣纷纷响应,一时间朝堂之上君臣一心。

赵徽本想用民愤来迫使赵长辉快速定罪,好打叶闻渊一个措手不及,然而他这位看似天真无邪的侄儿似乎并不按照他的意思走。

叶闻渊扶起赵长宜护在身侧,拱手朝赵长辉道:“既如此,臣先带夫人回府静候会审。”

赵徽暗示了周添一眼,周添连忙上前道:“慢着!杀人嫌犯应当依律收押刑部大牢,岂容你说带走就带走,叶首辅位高权重,难道就可以藐视我大梁律法不成。”

底下有御史附和:

“周尚书言之有理,叶首辅此举视我大梁律法为何物?”

“说的是,绝不能开这种扰乱法纪的先例。”

……

叶闻渊垂眸看着赵长宜手上被镣铐压伤的红印。赵徽阴险,今日定不了她的罪,待进了刑部大牢,定是还有别人想不到的腌臜法子在等着她。

刑部大牢虽可监视,然则大牢里的人不可控,一不小心就会被钻了空子,他绝不会让长宜进去。

赵长辉道:“朕答应叶卿,在会审之前,不会有人动夫人一根毫毛。叶卿可放心将夫人交给刑部。”

怎么放心得了,一辈子也放心不了。

他曾对她说过,有他在没人能动得了她,她可以在大梁横着走。

叶闻渊屈膝缓缓抬头:“臣愿向陛下担保,夫人在候审期间绝不私逃,绝不犯禁,只在臣的视线范围内。求陛下许臣带走夫人。”

周添道:“杀人重犯,下官斗胆敢问叶首辅怎么担保?”

叶闻渊低头,摘下头上冠冕。这顶首辅冠冕从前为她而戴,今日亦可为她而摘。

一瞬间朝臣皆静,近百双眼睛怔怔地看着叶闻渊。

叶闻渊道:“臣掌大梁首辅印五年,知此印权重,今愿交还首辅印于陛下,以作担保。”

赵长辉愣愣地看着叶闻渊,一时无言。他盼了多少年叶闻渊能还权于他,想着此事必定十分难办,却怎么也没想到,今日轻而易举就拿到手了。

凌太傅已经惊地坐倒在地上,还是裴宜学去拉他,他才堪堪起来。好不容易站起来了又瞪着眼睛激动地朝裴宜学道:“首辅印!那可是大梁首辅印!他就这么交出来了?”

裴宜学无奈瞥了凌太傅一眼:“是啊,为了你家宝贝闺女。你往后还骂他吗?哦,你也骂不着了,你家女婿如今只是个白丁布衣了。”

赵徽觉得这局他赢了,只要此人不再是首辅,朝中便无人再有实力与他作对。就算叶党犹有余力,但叶党群龙无首,不过一滩散沙,慢慢收拾即可。目的已达成,赵徽也懒得再管别的。

叶闻渊拿过禁卫军的刀,斩断赵长宜手上的镣铐,带着她离开大殿,往宫门而去。

叶闻渊走后,大殿之上一时寂静无声,这场变故来得突然,谁也不知道接下来朝堂之上走向如何。

赵长辉挥了挥手道:“无事那便退朝吧。”

闻言,百官按顺序离殿。赵长辉忽然出声喊了句:“等等。”

“这位冯公子是吧?”赵长辉看向冯逸,“这样吧,为表公允,你作为本案关键证人最好不要到处乱走,免得到时候会审了找不到你,就暂且留在宫中等候会审。”

冯逸脚一哆嗦跪倒在地。周添见状刚想给冯逸说几句话。

赵长辉又道:“众卿有愿意用官位给冯公子担保的吗?”

周添:“……”

底下鸦雀无声,赵长辉露齿笑了笑对张内官道:“行了,找人看着他,可别让他溜了。”

*

叶闻渊牵着赵长宜往前走,赵长宜脚步略慢,然后慢慢停住,她的叶昭从来都该是骄傲的,赵长宜正要开口。

叶闻渊先她一步,对她道:“什么都不要说,交出首辅印这是我的决断,我信陛下,信大梁律法,更信你。”

赵长宜不再多想,紧握住他道:“我也信叶昭。”

行至宫门外,不明真相的民众声讨着赵长宜,群情激愤那些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赵长宜想起方才被人扔鸡蛋、丢烂果的场景脚步微微往后一缩。

那些东西砸在身上不是疼,而是委屈。

灼日之下,人头攒动。叶闻渊伸出臂膀将赵长宜护在怀里,衣袖遮住了赵长宜的眼睛,她听到叶闻渊告诉她:“无论是什么样的路,我都会陪你走。”

赵长宜抓着叶闻渊的衣袖问:“可是你遮着我的眼睛,我看不见路了。”

他回道:“别怕,往前走,有我在。”

她迈着步子向前走,叶闻渊又伸手捂住她的耳朵。

他遮住了她的眼睛,捂住了她的耳朵,可赵长宜闻到了蛋腥味。她拼命想挣开他的怀抱,可他拼命地摁住她,不让她看也不让她听。

这段路走了很久,直到骆虎驾着马车赶来。上了马车叶闻渊才放开她。赵长宜不忍看他狼狈的样子,低头眼泪悄然落下。

她不常哭的,可每次对着叶闻渊眼泪总是掉得轻而易举。

叶闻渊抹掉她的眼泪:“是我哪里没做好?”

“你哪都好。”就是太好了才让她想哭。

他揉了揉她的发,温柔道:“夫君总该为你遮风挡雨。”

马车行至半路,突然停了下来,骆虎掀开车帘问叶闻渊:“回叶府的道上堵满了来讨公道的百姓,怕是叶府门前也有不少,该怎么办?”

叶闻渊吩咐道:“改道,回老宅。”

叶府老宅坐落在城南,装饰家居皆是多年前的样式,倒也不比如今的叶府小,只是久未有人居住少了点人气。

守着老宅的管家,见他们来了赶紧帮着安顿,又叫府里留守的婆子备了热水和换洗衣物。

赵长宜清洗后,叶闻渊带着她去房间休息。这间房是从前叶闻渊的住所,那年叶闻渊生辰,她就是从这间房的窗户爬进来的,赵长宜记得这间房的摆设。

她环顾四周,忽然发现房间里有一处与原来不一样的地方,便问:“怎么床边多了个柜子?”

叶闻渊听见她说这一句,眼睛微睁有些发愣。

赵长宜问:“可以打开看看吗?”

“可以。”

尘封许久的柜门被打开,窗外透来一束阳光,照进柜门,飘散在空中的灰尘一时清晰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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