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过乞儿男人的衣着相貌后,叶争流便去乞丐们经常聚集的破庙和茅屋转了一圈,并未发现和乞儿描述中相似的身影。
叶争流对于隐隐有些预料,因此虽没找到人,也并不觉得遗憾。
毕竟,男人和乞丐们打探叶争流的消息,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了。
据乞丐们说,这几日里那个男人一直没有出现,不知道是没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所以干脆走了,还是顾忌着解凤惜的名声,所以藏头露尾,不敢贸然妄动。
沧海城可是解凤惜的地盘。
解凤惜连夜叛出杀戮之神的教派,和玄衣司的关系一向紧张。只要这个男人长了脑子,就不会在沧海城里大摇大摆、暴.露出自己的跟脚。
暗暗地在心里提高了警惕,叶争流便将此事按下。这个小插曲还不能打乱叶争流的安排,她决定按照原计划,和猴猴一起去狩猎金刚孔雀。
猴猴陪着叶争流跑了一趟空腿,对此依旧毫无怨言。
他十分详尽地叮嘱了墙根的老乞丐,告诉他们若是再遇到那个男人,一定要把他们的行踪记住。
叶争流想了想,蹲下.身子,往乞丐的碗里放了两块碎银。
“倒也不必跟得太紧。那些人行事一贯毒辣,人命多半也不放在心上,若发现你们在尾随,必定会痛下杀手……你们还是自保为上,千万不要露出端倪。”
老乞丐眉开眼笑,当即口唱莲花落的吉祥段子,翻身就要给叶争流磕头,反被叶争流一只手牢牢抓住肩头止住。
“别这样,老人家,折了我的寿去。”
来到这个世界三年多,叶争流自己单是拜师茶就给人磕了两回。但她还是不习惯这种卑躬屈膝的大礼。
之前那个来报信的乞丐举止突然,她来不及阻止也就罢了,如今不过施一点小钱,人家就要行个大礼,叶争流心里难受。
等叶争流站起身来,便发现猴猴正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自己。
不等她开口发问,猴猴就夸张滑稽地给叶争流作了个深揖,他一抻脖子,抬头就露出一张嬉笑颜开的乐脸来。
“这老苍头岁数大了,姐姐不受他的头,还是我来替他拜姐姐。姐姐真是心肠好呢。”
这算什么心肠好,不过应有之义罢了。
叶争流笑了一声,不置可否:“哪里,是我要谢你们帮忙。”
猴猴见叶争流举止有度,个性文雅,毫无城主爱徒的骄矜之气,脸上的笑容就更亲近了些。他抓抓自己的头皮,往叶争流身边蹭了蹭。
“姐姐,等会儿到了城门口,我有个包袱要带,包裹大了点,姐姐可别见怪。”
叶争流自然说不怪。
……才怪。
一刻钟后,叶争流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巨大的包裹,觉得猴猴简直是背了一座山。
这不是见不见怪的问题了,这是根本没有见过的问题啊!
这包袱着实不小,大概能有一人多高,上面还直冒尖。叶争流在一旁看着,只觉心惊胆战。这东西若是砸下来,估计能压死个人。
瘦弱的猴猴背着那个巨大的包袱,看起来真是有种颤颤巍巍、摇摇欲坠的危险感。他原本中庸的高度在包袱的加持下登时激增,包袱顶差点能抵上丈八的城门沿。
叶争流缓缓地咽了口口水:“我帮你背点吧?”
猴猴就爽朗一笑,露出满口雪白牙齿来:“姐姐放心,东西不重。我是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好意思劳烦姐姐做这种事。”
即使听他语气轻松,叶争流还是不太放心地敲了敲那个巨大的包袱,感觉到里面确实是空腔的,又听猴猴坚持地重复了一遍,这才作罢。
但即使东西不沉,远路也没有轻债。也不知道包袱里面是什么,值得猴猴这么背着。
难道是对付金刚孔雀的秘密武器吗?
一路上,叶争流都有些期待地看着那个巨大的包袱,想着里面或许能变出什么致胜的法宝来。
直到两人一路走到沐遮之森,猴猴在森林边缘的村子里卸了货。叶争流这才发现,原来里面并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只是些生活用具。
诸如草席、布鞋、祭扫要烧的一大堆纸叠元宝,甚至琐碎到几个草编的水壶暖套……
村子里只剩下十几户人家,其中以老人居多。他们头发苍白,满脸皱纹,四五十岁的年纪,在这个世界已经可以被称作高龄。
猴猴一进村子,就高声大叫着“我回来了!”,快快活活地从村口一直跑到村尾。
随着他的呼唤声,家家户户都敞开了门扉,老头老太们互相扶着,乐呵呵地走出屋来,一口一个“猴儿”、“猴儿”的叫着。
叶争流惊奇地发现,从踏进村口的那一刻起,猴猴又黑又瘦的一张泥鳅脸,便在这个小村子里焕发出令人动容的灿烂神采来。
“三婶娘,这是你上次托我的衣裳。”
“二爷爷,这是你让我给你找的席子,凉快的。夏天睡着,不起痱子呢。”
“是呢,四姥姥家里缺盐了,我一直记着……”
蹦蹦跳跳地把物件发到每一个人手上,猴猴笑得一张脸都开了花一般。那副沧海城里老成的假面此时已经卸下,露出底下骄傲自得的小模样。
叶争流在一旁看着,便觉猴猴的上辈子,或许真是一只森林里活泼不知愁的小猴子。
等分完了东西,猴猴便依次和村里的老人道别。
“真得走了,这位姐姐雇我带路呢,不能耽误了人家的事。过几天我还会来,再来看爷爷奶奶、婶子大叔们。”
好不容易把自己从一堆老人家的挽留中挣了出来,猴猴背后的包袱迅速缩水成了正常大小。
两个人一路往森林里走去。等走出好长一段路,见叶争流仍忍不住回头朝村落的方向看,猴猴便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我一见姐姐就知道,姐姐是个热心肠。”
想想猴猴先前背着的包袱大小,叶争流由衷地说道:“你也是啊。”
“我不算,这是我应当的。”猴猴笑出一口灿烂的大白牙来:“姐姐不知道,我娘生了我没几天就走了,我爹是个酒鬼,从不管我。我还哼唧时就吃百家饭,会走路了便穿百家衣,村里的大家一人舍一把米粉把我喂大。我嘴上叫着爷奶,实际心里喊得却是爹娘。满村人都是活我的父母,倘若这点小事都办不到,那真是不如畜生了。”
“平时所有的东西都让你帮着买吗?这里平时也不来个货郎什么的?”
“村子小,货郎不常往这里来,他们进城一趟不方便,有时还在路上摔着,我便时常背东西过来。
叶争流沉默一下,没问这些老头老太太为何不套个牛车去城里买东西。
牛是大牲口,平时不下田的时候都是供着的。等到每年下田的时节,家里若有一口干的,就要先紧着牛吃,哪怕人喝稀的呢,也不能亏着牛。
老人家爱惜财物,恐怕不舍得赶车。
“那你下次不妨雇个车帮忙拉东西……”
猴猴一听就噗嗤一声笑了:“是呢,姐姐说的是,我下次一定雇车。”
他虽然满口应和,叶争流却立刻听出猴猴话里潜藏的意思。
——若要看着猴猴做出雇车这种“败家行为”,村里的这些老人,只怕宁可自己走着去城里买东西,亲自背一个来回吧。
这事很难说是谁的错误,年轻人总想着更高效率的办事,老人家有着灾荒年代的记忆,对着饥饿和贫穷的恐慌已经深入他们的骨髓,所以明明有更好的东西能用,却只有满心的舍不得。
想起自己刚刚看到的那一幕,叶争流便下意识地回忆起自己的外公。
老人家当年一起翻过雪山,走过草地,旧照片里他笑得腼腆朴实,胸口却别了一排的军功章,每一个都擦得闪闪发亮。
他一个人在老家生活,家里人接他也不走,种一亩后院的小园,养一笼的家鸡,再喂两只猪,年年等着家人们回老家团聚,亲自把牲畜杀了给儿女们吃肉。
儿女给他带回去新衣服,他小心地摸摸,却都舍不得穿,全锁在柜里。叶争流回去看他,他就珍惜地把她抱在膝盖上,讲外公当年打仗的故事,又打开上锁的小柜,从里面拿出孩子们去年给他带回来的桃酥,仔细而慷慨地喂给叶争流。
有时候中午老头儿夏天里热的睡不着,便去院子里脱了上衣褂子,打井水擦擦身上。她的外公生得干瘦,骨骼从松弛的肉皮底下透出来,白不回来的身上盖着暗色的疤。
叶争流小时候尚且不晓事,踩在门槛上睁大眼睛看,觉得外公的样子和大家都不一样。等她后来长大了,才知道那是一整个时代在老人身上印刻下的贫瘠。
而千百年来,人们都一直生活在这样的贫瘠里,汗水滚落进土地,却沉默无声。
他们在黄土的垄沟间生长,在黄土的泥屋里死去,死后化作一个个鼓起的黄土坟包,那坟包和他们生前一样沉默。
每逢“大旱”、“遇涝”和“两脚羊”时,他们相似的苦难面孔便会被打包装订,化作史书里一个个苍凉的数字。
叶争流缓缓地闭上眼睛,心里隐隐地、撕拉般地抽疼。
在这一刻,她特别希望自己能抽到李绅,这样就可以觉醒出“春种一粒粟,秋成万颗子”的技能,挥一挥手便可跳过一年里喜怒无常的天时,把春苗变作秋麦,变成能入口的粮食。
即使知道这种作为过于BUG,必然会引发出相应的社会问题,但有些时候,心里就是会浮现出这样的一种冲动。
叶争流想把那些褴褛瘦弱的人都喂得饱饱的,想用金色的麦子填满他们的谷仓,更想有一天能堂而皇之地宣布:“你们放心地吃吧,不要攒,不要藏,往后谁也不会挨饿了!”
这个想法说给这世上的任何人听,都只会被取笑为荒诞不经、痴人说梦。
然而那是叶争流用自己的眼睛见证过的飞腾的盛世。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叶争流只觉浩然之气满满涨涨地积蓄在自己的胸膛。
她无声地加快了自己的脚步。
猴猴在一旁笑道:“姐姐着急了?”
叶争流点点头:“是有些急。”
她总不能把所有的愿景,都托付在一张不知道能不能抽出来的“李绅”卡上吧。
所以便从眼下开始,从这一刻开始,从她所有能做的事开始。
双眼能够看到的目标,就是双手将要抵及的地方。
先打一只金刚孔雀来吧,叶争流要取它胃袋里的玄圣砂,换一个和黄三娘交往的机会。
——她欲举事,稀缺一个靠谱的后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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