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雪色温柔,寒风似乎也不那么凛冽。
容如玠一人坐在湖心亭中,四周湖面上俱是一片白雾茫茫,再加上亭外大雪纷飞,使得这天地都显得空旷而幽远。
这个画面之中,只他一人,看起来难免有些孤单。
但是容如玠全然不觉,他没什么表情,艳丽的容色此刻透出两分凌厉,不过他手下动作却是轻柔地自斟了一杯,然后,容如玠举杯遥祭。
“母亲……”他喃喃道,“珩之敬您。”
说着,他饮下一杯。
也就在此刻,一滴薄泪沾在他的睫毛上,不过因容如玠睫毛纤长又浓密,故此这滴泪珠便未再往下流,只堪堪盈于睫上。
明明流了泪,但是容如玠恍若不觉,他竟还笑了笑,“儿子给您报仇了,母亲,您看,容府所有人,儿子都让他们为您陪葬了。”
说话之时,那些人丑恶的面孔一一掠过容如玠的双目,这一幕不由得让他冷笑一声,顿时,容如玠的语气也恶毒了起来,“父亲啊……”
不,他不是父亲,那样的人,如何称得上是父亲?!
容铮当初不过是一个落魄小官,若不是母亲下嫁,又怎么会爬到今日的地位?!
母亲真是看错了人啊,就这种小人,等得了势,真实面目便会显现出来了……
他不仅宠妻灭妾,竟然还将当初的发妻踩在烂泥之中……
旧日许多回忆突然蜂拥而至,姨娘将滚烫的茶水泼在母亲的脸上,嚣张跋扈的庶兄将他的藏书尽数焚毁,他被父亲拿着皮鞭鞭笞呵斥……
那些其实还不算什么,到后来,他竟和母亲沦落到住着下人的房子,吃着清寡的汤水,还要日日去侍候那些妾室……
那时候,他还记得,父亲甚至当着他和母亲的面同那些女子……
母亲终于捱不过,借着上香的由头投湖自尽了,就在这个六角亭中。
到现在他还清晰地记着母亲当初对他笑着说,“珩之,那边有个亭子,娘去那里歇歇脚,你等着娘,很快就回来了。”
他没想到,这一等,竟等来阴阳两隔。
不过,奇怪的是,自己竟然没有想象中的难过……其实,在他看来,母亲死了也好。
当初,父亲装作正人君子接近她这个世家小姐,全然未提他早就有了私子……说白了,母亲这一生都活在谎言之中,死了倒不失为是解脱。
只是……自他十二岁那年母亲走了以后,这偌大的容府,最终只剩了自己一个。
因为父亲厌恶他,所以无人敢亲近他,不仅如此,他们对他甚为鄙夷、践踏……
对年幼时候的自己而言,容府像个暗不见底的深渊……从那时他就想着,总有一日,他定要让这些人悔不当初。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父亲就因荒淫无度而糟蹋了身子,虚得再也无力上朝,于是,他便退了官,然后举荐庶兄当了左相。
呵,说起来他容如玠才是正儿八经的嫡长子,但是父亲举荐之时,却从没想到他。
那时候,父亲只对他说了一句话,一句生硬而又冰冷的斥责,
“滚开,和你娘一样,都是卑微可怜的东西。”
呵,卑微可怜么?!
说起来,当初要利用母亲的时候,父亲怎么不让他们滚开?!
当初,他使计让母亲和他私奔,逼迫外祖父家答应这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之时,怎么没有发觉他自己亦是卑微可怜?!
容铮实在是个小人啊……他将母亲作为国公府独女下嫁过来时所带的那些丰厚的嫁妆,全部拿去挥霍了,半点都不曾留下。
他甚至凭借着外祖父的关系爬上去后,半点谢意也无,后来还使计害了国公府,将国公府的钱财尽数吞占……
因为这些事,所以母亲那么多年都活在愧疚之中,她一直觉得是因为自己识人不清、遇人不淑而害了母家……
其实,这怎么能怪母亲呢?容铮本就是心怀鬼胎接近于她,那么自然会伪装得很好了……
想到这里,容如玠冷笑一下,他今日穿一身雪白衣衫,映衬皑皑白雪,愈发显得眉目清冷,此刻,他正将一杯清酒祭在地上,轻声笑道:“儿子也算是给外祖父家报了仇,您可以安心了……还有,今日是您的……”说到这里,他似乎是哽咽了一下,但顿了顿,容如玠继续道:“不知母亲在那边过得怎么样,其实,母亲可以给儿子托梦的,”
是啊,今日是母亲祭日,他自然该身着这身缟素。
但今日,亦是一个喜庆之日,毕竟,就是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将容府众人送上了路。
那一日他这心中可真是痛快啊!毕竟,容府众人皆是窃贼,他们卑鄙、无耻、下作!该死!
呵,那老东西死前在牢里苦苦哀求他的样子,他现在还记得……
“珩之,我是爹啊……”
“珩之,你怎么能这么对爹,和你哥哥?那可是你的亲哥哥啊!”
亲哥哥?什么亲哥哥!他是娘亲唯一的儿子!而那容如延不过一个私生子罢了!他知道,生下容如延时,容铮偷偷摸摸地连个名分都没给姨娘,故此,他还不如外室之子!
当时,看到容如玠听到这话后冷漠的笑容,容铮赶紧又道:“你放爹出去,爹为你主婚!那年你求过的……那是、那是谁家的女儿?”
“主婚……?”容如玠阴冷地覆下眼睑,语气听起来让人害怕地心惊,“她已经嫁了人,父亲不知道么?!而且……”说到这里,容如玠森森压低声音,“你都不记得她是谁啊……如今她可是当朝皇后啊,父亲。”
现在想起为他主婚了么?迟了啊……
他很清楚,母亲给自己的那门亲事,在她自尽以后,便再没了可能……
其实,他和云浮月本是有缘的,他们双方母亲是世交好友,他们二人年龄又相仿,于是,一块玉璧一分为二,他一半,云浮月一半。
但他和云浮月也是有缘无分的,那几年,云浮月和自己的母亲皆相继过世,就注定了此生他们只能做陌路人。
可是……他是真的很喜欢那丫头,故此,因为母亲过世后云家不再承认这门婚约的事,他还特意去求过一次父亲。
不过,自然的,父亲没有依他,甚至那时候他都没听自己在说什么,便让手下的人把他拉了出去。
那天他就清楚的明白了,从此之后,那个呆呆傻傻,望着自己喊姐姐的丫头,永远只能在梦里了……
思绪渐渐收了回来,容如玠垂下眸子,看着杯中清亮的酒水,他笑了笑。
浮月她,真的很傻啊,他还记得小的时候,他穿着一身浅妃色的衣袍去找越坤,那衣服很华美,上面还纹绘着朵朵玉兰,或许是纹饰艳丽了些许吧,当时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被错认成了女子……
那小丫头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他,喊得竟然是“姐姐”……
那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云浮月是他的未婚妻,但是幼时的自己对这些事不明不白,也不上心,不过,当时看到这样的云浮月,他还是难免生出逗弄的心思……
于是,他常常借着见越坤的由头去云府看她,还故意穿艳丽的衣服,就为了听她那一连声软糯的“姐姐”。
现在回忆起来,那段时间真是美好啊,起码母亲还在,起码婚约还在,尤其是外祖父家还没倒的时候,就连云清远也不反对他们来往……
只可惜,欢梦总会醒,而梦醒之后,徒然余下的,便是不尽的哀伤了……
后来,他看着她嫁人,看着她与那晏昭越发情投意合,最终,二人鹣鲽情深。
他像一个旁观者,像一个戏外人,台上咿咿呀呀唱着的,都不是自己的爱恨情仇。
如今,那半块玉璧冰冷,正在雪色映衬下闪着幽幽的光芒。容如玠摩挲着,神情怅然。
那些人都死了,他终于报了仇,浮月也有了自己的归宿,所以,他没什么牵挂。
那么——自己为何不离开呢?
这世间山长水阔,若不一一踏遍,又怎知大千红尘,无一处是心安处呢?
这么想着,容如玠笑起来,冬日寒冷,但是万物的生机,也都在这个季节萌发,或许现在,就是离开最好的时候。
他了解晏昭,自己同浮月有过牵绊,应该早就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了,所以,若是自己亲自请旨辞官,那人定然应允。
只是浮月……他或许看不到浮月孩子出世的那一日了。这样的话,浮月会怪他吗?
不会的吧,毕竟,浮月心中从来就没有过他,他们甚至连个好友都算不上。
他留下的,只有那年从她头上滑落的珠花,如今,这珠花放在靠近自己胸口的暗袋之中,他感受得出珠花的冰冷,就像她曾经看着自己的眼神。
陌生人一样……她对自己该是没有一丝情意吧,甚至于,都不知道他的心意。
故此,就算他现在就离开了,也不会有什么的。
这么想着,容如玠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然后站起身来。
湖心亭外,雪花凄迷纷乱,正漫天飞舞。
白衣男子走出亭台,他阔步向前,然后走上了一叶扁舟。
扁舟顺着江流飘走,很快就消失不见了,那位白衣远行之客,就这样隐匿于这茫茫天地间,再无踪迹。
四周静悄悄的,湖面上依旧雪色温柔,似乎什么人也不曾来过。
——既然已然是了无牵挂,那么,不如归去罢。
不如归处,自此山水再无逢。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还有最后一章番外就完结了,下一章是弟弟的。感谢在2020-04-2023:55:08~2020-04-2123:43: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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