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没关,被宁扉敲开一条缝。
佣人顺手把门推开,鞠躬退下。
宁扉往前一步,没听到阻止的声音,应该是默许的意思,于是径直往里走。
和预想中的阴暗氛围不同,室内宽敞明亮,整体呈冷色调,和门外奢华的欧式装潢格格不入,倒有些像宁扉现在住的公寓。
宁扉快速扫了一眼。
床,衣柜,衣帽架。
书桌,椅子,茶几,沙发。
除了生活必需品,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
空空荡荡,简单到极致。
这样的人,对物质的欲望低到极点,精神上的需求往往很难满足。
宁扉做了一个初步的分析,视线聚焦到厉途身上。
坐在沙发上的人穿着一件纯黑色的真丝睡袍,头发凌乱,挡住一半眼睛,眼下淤青明显,想来常年为失眠所扰,脸色苍白,像刚被人从鬼门关拉回来,衬得黑眼圈尤为浓重。
他抱着手臂,整个人陷进沙发,看似轻松的姿势,肢体却很紧绷,有着精神病人惯有的敏感和紧张。
似乎想隐藏什么,头偏成一个极不友善的角度,右半张脸埋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厉途行事低调,需要露面的场合都由商律包办,外界几乎没有高清影像流传。
宁扉对厉途的印象也很模糊,全因冒牌货对厉途忌惮至极,一直以来能避则避,像老鼠见了猫,哪怕避不开,也不敢直视厉途的眼睛。
现在宁扉和厉途面对面。
不戴任何有色眼镜,宁扉百分之百肯定这个男人——相、当、英、俊。
不同于商律的隽秀,那是一种极具侵略性的长相,轮廓锋利,五官分明,兼具西方审美的高鼻深目,又有东方人三庭五眼的匀称,抓人眼球,足够令人过目不忘。
纵然眼神和气色一样阴森,丝毫不妨碍他的英挺,反之更添一分凌厉,然而越是生人勿近,探究欲越是悄然滋长。
看来传言不虚,三个月前,无论发病还是发生了什么事,一定令他大受打击,整个人被抽去生气,几乎可以用残喘来形容。
奇怪的是人却不瘦,敞开的领口下,紧实而不夸张的胸肌隐约可见,裸露在外的手臂、小腿劲瘦有力,不难想象睡袍下的身形有多优越,配上病恹恹的脸色,这合理吗?
当然比起全身断成一截一截三个月就康复的人,那是合理多了。
一番审视不过短短数十秒,宁扉走到厉途面前站定。
厉途把额前的碎发拢到脑后,保持偏头的姿势,自下而上盯着宁扉。
眼神交汇的一瞬间,宁扉略微失神。
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躁动如鼓。内心深处有什么油然而生,蠢蠢欲动。
像是警告,又像预告。
似乎从这一刻起,命运将彻底抛弃既有的桎梏,奔往截然不同的方向。
“说。”厉途开口,唤回宁扉的注意力。
简简单单一个字,瞬间打消宁扉一半气势。
宁扉不甚在意,比起商律这样的软钉子,厉途的直接更合他的胃口。
“我来,是想谈一谈宁氏影业。”宁扉按自己的节奏回应。
他夹住手杖,取出准备好的文件,由于只有一条腿能使上力,姿势不怎么好看,中途搭着沙发借了一把力,身形有些摇晃。
厉途动了一下,看起来很紧张,然而很快意识到不妥,又坐了回去,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以便掩饰。
正常人这时候都应该请他坐下,可惜这人不正常。
自说自话坐下更显弱势,宁扉最终决定站着,递上文件,等厉途翻看。
厉途白了宁扉一眼。
莫名地,宁扉觉得自己get到了厉途的意思——懒得看,直接说。
行吧。
宁扉收回文件,简单阐述了一下其中的内容,最后总结:“那场车祸对我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很可能会持续影响我今后的生活。我相信贵方完全有能力负责我的后半生,我没这么贪心,只希望厉总高抬贵手,能在无损利益的前提下帮我一个小忙。”
“怎么,这是你的新游戏?”厉途把手臂靠在沙发扶手上,手指抵住下巴和脸颊,始终没有转过正脸。
鄙夷和不屑清晰地传达到宁扉眼中,宁扉并不意外。
自己什么处境,宁扉有自知之明,讨人嫌的程度和过街老鼠差不了多少。
尽管作恶的不是他,名声尽毁的恶果仍需他来品尝。
很不公平。
然而比起无奈,倒是失落的感觉占了上风。
他把这个男人放在和自己同等的位置,甚至更高一层,毕竟曾经一无所有,单靠自己的力量取得如今的地位,不失为一个可敬的对象。
如果没有冒牌货横插一脚,说不定他们会成为朋友,抑或对手。
而现在,一无所有的是他,轮到他放低姿态,以求他人的施舍。
“这不是游戏,是互惠互利的双赢。”宁扉分析,“高子睿接任董事长后,宁氏影业连年亏损,照这样下去,破产只是时间问题。你独占公司40%股份,从不参加任何会议,重要场合只派代理人到场,从不发表与多数派相悖的意见,可见一个小小的宁氏影业,对你来说完全无足轻重。但是作为一个商人,谁都不想平白无故亏钱。继续放任高子睿胡来,到最后,你的40%股份也将化为泡影。与其这样,不如让我做你的代理人,赚了一起分钱,亏了,我把我的股份双手奉上。我只有这最后一点股份了,不可能把它全输掉,所以一定会竭尽全力,让宁氏影业起死回生。”
“听起来不错。”厉途嘲讽表情不改,让这句赞美更具讽刺性。
“你能得到什么?”他问。
宁扉知道骗不过厉途,索性直言不讳:“分化股东,掌控董事会,踢高子睿出局。”
“你要我帮你对付高子睿。”厉途一字一句,“你自己不觉得好笑?”
“不觉得。”宁扉强硬否认,“高子睿是个小偷,我只是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厉途脸色微变:“你在提醒我,我手里的股份最初也是你的?”
宁扉皱了一下眉:“不。我保证,你的股份我不会动,你在宁氏影业的权益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一切都像以前一样,只需要把代理人换成我,我帮你赚钱。”
厉途挑眉:“你在求我?”
“对,我恳求你——”
宁扉本想说“跟我合作”,想了想,既然已经选择卑微到底,何必再讨嘴上的便宜,于是改口:“雇佣我,让我为你做事。”
“哈,哈哈。”厉途干笑,口气越发刻薄,“难为你了。”
宁扉发现厉途话里有话,他摇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厉途动了动嘴。
他想说——为了帮高子睿那个狗东西骗股份,不惜拖着病腿纡尊降贵来求我,兜这么一大圈,还不算难为?
但他说不出口。
“高子睿”三个字令他如鲠在喉。
尤其宁扉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想到两人或许日日夜夜共处一室,旁若无人地从床上滚到床下,做尽各种丑事,让他浑身上下都如针刺一般不舒服。
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杀意都快冒头。
厉途控制住情绪,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宁扉的身体转移到问题本身。
宁扉还在等厉途的回答,茫然的表情让厉途想笑。
他忘了,眼前这人不仅是假货,还是个十足的蠢货,话不说直白点,根本听不懂。
“你以为我会信你,看不出这是个圈套?你当我傻子?”
厉途问到了关键,也是宁扉一直在担心的问题。
合同对厉途百利无一害,不失为谈判的利器,也正因如此,显得略假。
毕竟全世界都知道假宁扉是高子睿的舔狗,只为高子睿一个人要死要活。高子睿要宁氏影业,他恨不得掏心挖肺,留着最后一点股份,不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而是为了牵住高子睿,享受高子睿求他的情趣。
想到这里,宁扉也如鲠在喉了。
他叹了口气,翻开车祸报告,举到厉途面前:“货车从我身上碾过,导致我的大脑颞叶严重受损。颞叶是负责记忆的主要部分,换句话说,我失忆了。我的记忆停留在五年前来南市之前,我还是宁氏影业的唯一控股股东,高子睿对我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现在公司落入高子睿之手,导致我的项目全数搁置。按我如今在公司的地位,重启等于做梦。我需要纠正我的错误,从拿回公司的控制权开始。”
“失忆?”厉途冷笑,“所以你的意思是,因为你失忆了,这五年发生的事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包括你亲手把宁氏影业送到高子睿手上,像条狗一样腆着脸跟在他屁股后面求他操.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宁扉握紧手杖,强忍下厉途的污言秽语,重申自己的意图,“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带着以往的偏见看待我。我知道我做过很多……令人难以启齿的事,无论你信不信,那并非我本意。我不是在推卸责任,而是……”
“够了!”厉途用力拍了一下茶几,仰起头,狠狠指了一下宁扉,“我警告你,不要再耍手段!老老实实做你的废物,不要再来招惹我!”
厉途终于转过正脸。
一条深红色的伤疤自右眉尾开始,沿着太阳穴、耳廓一路往下,贯穿整张侧脸,最后没入下颌。
直面伤痕的冲击,让宁扉无暇细想“招惹”这个词有多奇怪。
根据资料,厉途四岁生母病逝,被一对中年夫妇收养,一家人定居南市,经营一家小花店,生活美满。
变故发生在十八岁那年,厉途半夜突然发病,用刀划破右脸,割下小半张脸皮,连夜送医急救,所幸没有伤到神经,伤势并无大碍,精神却逐渐崩溃,最终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伴有严重的幻听、幻视和被害妄想,不得已放弃高考,退学休养。
没人问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精神病么,做什么都奇怪,反之做什么都不意外。
现在宁扉亲眼看到厉途的伤口,歪歪扭扭,绝非一刀划下造成。表面凹凸不平,然而粗细变化不大,说明力度相对均匀,角度也大致相同,不难想象他是如何亲手握着刀,一点一点,自上而下,割开皮肉,切断肌理,仿佛根本不怕疼。
这人……果真是个疯子!
宁扉压下心底的震撼,从伤口上移开视线,意外接触到厉途的眼神,喉咙猛地一紧。
他从没见过这么阴沉的眼神,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咽喉,连呼吸都停了几秒,若非有意克制,想必掐上来的早就是真手了。
宁扉抬手摸了摸脖子,不自觉地吞了下口水。
喜怒转变只在一瞬间,自脸上的伤痕后,他再一次切身体会到厉途的疯,不止是传言而已。
一时间,不好的预感充斥脑海。
宁扉清楚疯子的可怕之处不在于随时随地的爆发和可能带来的暴力,而是行为举止无迹可寻。
更何况如今的厉途已立于全书——即世界的顶端,不必再为了上位去隐藏和忌惮什么,可以说无所欲、无所求,一切行为依心情而定,换句话说,毫无破绽。
也许一句话、一个眼神就惹恼了他。
下一秒一阵风、一片树叶又令他万分愉悦。
宁扉自知不是树叶不是风,看厉途的反应,很可能早就把他归于“恶心”一类。
来之前,宁扉早有预料此行艰难,只是没想到会这么难。
没关系,还没到放弃的时候。
宁扉轻舒一口气,放松脸部肌肉,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尽可能地温柔:“所以厉总的意思是——没得谈。”
“你尽管做梦!”厉途坐回沙发,似乎也怕自己失控,用力按住额头,主动赶客,“滚!带着你的圈套一起滚!”
宁扉缓缓后退,却没有就此离开。
他在厉途的正前方停下,等了一会儿,等厉途冷静,然后放下手杖,整理了一下西装,正色道:“我是失忆了,但五年前那件事,我还有一点印象,我想我欠你的养父母一个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