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九点，宁扉抵达宁氏影业。
推开公司大门，仿佛一脚踏进一艘沉船。
上班时间临近，座位半数空着，视迟到为理所当然，其余人吃早餐的吃早餐，聊天的聊天，规章制度等同虚设。
能生生把一家身处朝阳行业的公司搞得暮气沉沉，宁扉由衷佩服高子睿。
并非反讽，高子睿的确有点本事。
宁氏影业成立多年，背靠集团资源，底蕴深厚，自有一套成熟的影视剧制作班底，每年产量不高，但部部精品，之所以规模不大，是管理层响应集团稳中求进的发展方针，有意控制的结果。
高子睿接任董事长后，一改往日低调的作风，捧流量、拍烂片，大搞资本喂屎那一套，使得公司口碑、业绩直线下滑，短短五年，几乎濒临破产。
高子睿这么做，不是他蠢，而是他目的不纯。
除了半红不紫的野鸡奖影帝外，高子睿还有一个身份，他是创星集团董事长朴华文的继子。
创星是一家中外合资的综合性企业，旗下拥有全国最大的网络社交平台、视频平台和原创文学网站——创星微博、创新视频和创星文学，近年整合游戏、动漫、文学、音乐、影视、电竞等业务，成立了创星文娱，致力于IP孵化和新文创开发，配合从国外引进的成熟造星流水线，稳坐娱乐圈半壁江山。
难以想象五年前，创星还是一家毫不起眼的互联网公司，不过五年的光景，做到了宁扉想做的全部。
不同的是，宁扉谋求的是行业的良性发展，创星纯粹是外资的傀儡，套着泛娱乐化的外壳，疯狂割国内的韭菜。
如同资本家掠夺的本质，创星的企业文化也是如此，自制了几部影视剧反响不佳后，决定收购一家内行公司来补全自己的产业链。
起初，宁氏影业并不是最佳的选择。
规模中等、名声良好、制作团队成熟专业是它的优势，然而挂着宁氏的名头，等同收购无望。
直到高子睿出现，宁扉又突然失智，让一切变得理所当然起来。
高子睿的任务是尽可能多地占有宁氏影业的股份，同时压低股价，让创星顺利完成收购。
从这个角度来看，高子睿一直做得很好，并且在不久的将来，他将美梦成真，凭借收购宁氏影业的功劳，当上创星文娱的CEO。
宁扉笑笑。
现在我回来了，高子睿，不知道你还有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呢。
研讨会九点半开始，宁扉直奔会议室，选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打开手提电脑整理资料。
与会人员陆续入座，没人发现异常。
高子睿姗姗来迟，被秘书、助理和保镖簇拥着进门，一派霸总作风。
五年身居高位，让他失去了演员的孤独感，变得油腻起来。
当然本来长得也不算太帅。
高子睿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男，更倾向于氛围帅哥。
单眼皮，小眼睛，古铜肤色，眉弓、鼻梁深邃立体，骨相还算不错，可惜五官不够精致，没有令人眼前一亮的资本，相当依赖妆发和造型衬托气质，在注重光影变幻的电影里，倒是勉强称得上帅，即所谓的“电影脸”——丑的高级说法。
宁扉抬头扫了一眼，忍不住和昨天见到的那位比较，得出结论——不用比，根本不在一个维度。
随着高子睿现身，殷勤的寒暄声此起彼伏，直到他入座，才渐渐停下。
这些人，一半是高子睿提拔的亲信，一半已经把股份卖给创星，只等跳槽去创星继续做高管。
整个会议室群狼环伺，形势相当严峻。
也有极少数人一声不响，以赵晟阳为首，故意坐在远离主席位的地方，以示和高子睿之流划清界限。
赵晟阳，男，五十二岁，知名制片人，在影视圈奋斗了大半辈子，人脉广，地位高，宁氏影业的高口碑制作团队即是由他一手创建。
身为团队的领导和核心，赵晟阳一直是高子睿重点拉拢的对象，也是管理层里竭力反对高子睿的中坚力量。
赵晟阳是个念旧的人，和宁扉的母亲、老牌影星秦雅绒交情匪浅，对年幼丧母的宁扉很是爱护，五年前得知宁扉要来南市，曾数次致电长谈，对宁扉的事业规划寄予厚望，可惜事与愿违，冒牌货注定要令他失望。
宁扉观察赵晟阳，能感受到他对高子睿的厌恶，但是宁氏影业破产后，他还是带着自己的团队去了创星。
宁扉完全能理解，毕竟手底下有那么多人要养，宁氏集团因为冒牌货在南圈铩羽，可以说撤就撤，不再踏足娱乐圈，赵晟阳和他的团队不能不吃饭，相反，能在管理层一边倒的情况下，守住手里的股份直到公司破产，已经很够意思。
除开以往的情分，宁扉关注赵晟阳还有一个原因，赵晟阳是他准备投资的电影《根》的导演——烂片王赵晓博的大伯，说穿了，宁扉和高子睿一样，也打起了赵晟阳团队的主意。
“赶紧签到，会议马上开始。”高子睿端着董事长的架势，装腔作势地发号施令。
后勤主管坐在宁扉身边，顺手把签到表递给宁扉，看清是谁后，眼睛一下子瞪得滚圆：“宁、宁、宁——”
他结结巴巴，不是不认识宁扉，而是宁扉的身份实在尴尬，让他不知道该叫“宁总”，还是直呼全名。
会议室已经安静下来，又被后排的动静惊扰，众人的注意力瞬间集中到宁扉身上。
“宁扉？你怎么在这里？谁让你来的？”高子睿猝然出声，因为事发突然来不及掩饰，脸上的表情清清楚楚地展现出内心的真实感受——对宁扉既嫌恶又厌烦，还不得不强迫自己应付。
人群骚动起来。
有人交头接耳，有人偷偷窃笑，不说话的人则默契地交换看热闹的眼神，心里不约而同地想：又来争风吃醋了，不知道今天的戏码是兴师问罪、撒泼卖疯，还是讨好卖乖呢。
眼见会议室的气氛往奇怪的方向发展，高子睿的脸色越来越阴，显然和围观群众想到了一起去。
宁扉猜测接下来该有甘愿当枪的马前卒跳出来替高子睿驱赶他了，他懒得听，赶在那些人之前开口：“朴子睿。”
宁扉口齿清晰地吐出三个字，一只手撑住桌面，另一只手架住椅背，头偏成一个极不友善的角度，似笑非笑地看着高子睿。
宁扉从小接受绅士教育，很少有这么流里流气的举动，说起来，还是现学现卖——姿势来自厉途，欠揍的语气和笑容来自商律，看上去效果不错。
至少高子睿是吓到了。
高子睿瞳孔一缩，内心十足震撼，为“朴子睿”三个字，也为眼前这个几乎让他认不出来的宁扉。
他和创星董事长朴华文的关系是个秘密，消息一向封锁得很严。
他以拖油瓶的身份随母亲嫁入朴家，一心一意为朴家做事，无奈始终得不到朴文华的承认。
改朴姓一直是高子睿梦寐以求的心愿，此刻被宁扉一语道破，正中他最隐秘的心事。
没关系，高子睿安慰自己。
宁扉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暂且不论，就算在这里暴露身份，反对派也早就不成气候，掀不起多少风浪。更何况收购了宁氏影业，他就要回创星了，公开不过早晚的事。
“你在胡说什么？脑子被卡车撞坏了？大清早的不清醒，给我回去睡醒了再来！”高子睿定了定神，像往常一样刻薄宁扉。
这个贱货就喜欢这样，越骂越来劲，把受虐当情趣，高子睿很有信心宁扉一定会听他的。
如果宁扉知道高子睿心中所想……他也不会在意。
他来，不是为了跟高子睿掰扯感情问题，冒牌货的破事跟他宁扉又有什么关系？
“抱歉，口误，应该是高子睿，高总。”宁扉耸肩，丝毫没有抱歉的意思，更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敲了敲桌子，直视高子睿：“我提醒你，我是股东，持股超过10%，有投票权，更有过问公司一切重大事项的权利。甚至你发生意外，比如——死了，无法履行董事长的职责，我有权向董事会提出召开临时股东大会。如董事会不予受理，我有权向监事会提出请求。如监事会不予受理，我有权自行召集和主持临时股东大会，推选新的董事长代行你的职务。这是法律赋予我的权利，你无权剥夺。所以你是要我走流程召集各位股东召开股东大会，来讨论一下我是否有资格出席你们的项目研讨会么？”
宁扉说完，在场的各位高层自觉安静下来。
宁扉说得没错，无论他的意见能不能影响到最终决策，到场参会是他的权利，任何人无权要求他离开，身为董事长的高子睿也不能。
以前放任高子睿擅专是一回事，只要股份还在宁扉手上，相应的权利就在他手上。哪怕他要就高子睿刚才无理的态度提出抗议，召集股东重选董事长，也是他的权利。
高子睿皱眉。
一个小小的研讨会，跟股东大会完全不是一个层面，当然没必要惊动全体股东。
在高子睿眼里，宁扉虽然脑瘫，好哄好拿捏，有时候也很麻烦。像今天这样在公开场合大吵大闹跟他叫板，以前也不是没有，都是受他冷落，不高兴了，故意引起他的注意，更何况这次把人扔下整整三个月，不是小矛盾了。
按以往的经验，高子睿敢肯定如果不在这里顺了宁扉的气，宁扉一定会像他说的那样一层层往上捅，搞到全公司人尽皆知，到时候，什么面子里子都丢光了。
高子睿沉默了一会儿，很快有了决定。
他站起来，大步流星走向宁扉，打算拉宁扉到一边，破例花五分钟哄一哄，至少不要当众捣乱，让他把会开完。
高子睿一步一步逼近，在距离宁扉一米的地方突然停下。
宁扉握着手杖，用杖尖格住高子睿的皮鞋，让他不能再往前。
“你——”高子睿语塞。
今天的会议，茂和永照例要出席，但他没有，因为他还躺在医院里，趾骨骨折，浑身淤青，多处软组织挫伤，据说就是被这根手杖打的。
高子睿抬头，看宁扉的眼神不像开玩笑，恐怕自己再往前一步，也会像茂和永一样狠遭一顿毒打。
以前的宁扉从来不会这样，尤其对他，看来这次果真气得狠了。
高子睿啧了一声，举起双手示意自己不再靠近，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宠溺嘴脸，弯下腰低声：“行了，你要来就来吧，但是答应我要好好的，不要闹，有什么事，等散会了再说。”
宁扉自动过滤高子睿的恶心言论，往主席位的方向伸手，意思可以回去了，请滚。
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尽管宁扉从头到尾口气不善，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把这当成两人间的情趣，想必今天过后，茶水间里又多了一段新的谈资。
会议继续，议题一共两个——升级《堕天》班底，为新季度的项目分配资金。
按高子睿的说法，他这次去H国，有机会接触到当地一个知名的财阀集团，集团千金对《堕天》这部以中国传统修仙为背景的古装玄幻电影很感兴趣，决定追加三个亿的投资，用国际知名美术、特效和摄影团队替换原来的班底，全面提升电影的质感，因兹事体大，特意召开此次研讨会，讨论是否予以通过。
听高子睿说完，在场所有人都是同一个想法——还有这种好事，必须通过。
除了宁扉。
宁氏影业开年大戏、SSS级电影项目《堕天》，集名编、名导、流量明星、金奖班底、春节档各种必爆条件为一体，却让宁氏影业亏到血本无归。
高子睿去H国不是突发奇想，而是接到创星给他的秘密任务——以投资电影的方式为财阀洗钱。
电影上映后，票房节节攀高。
人人都说《堕天》爆了，是现象级，足够载入影史，事实却是假票房、假数据、假热度、假观众、假口碑，的确爆了，爆了个大雷，钱没赚到一分，还让宁氏影业卷入票房造假产业链的丑闻，声誉一落千丈，最终破产清盘，彻底玩完。
此项目背后水深，牵涉过大，宁扉清楚哪怕手里有厉途的股份，绝非在会上投反对票就能阻止。
要扭转结局，需从长计议，目前只能先放一边。
第一项议题毫无疑问一致通过。
接下来轮到讨论新季度项目的资金划分，会议室开始变得像菜场一样热闹。
公司不止一个项目，项目组各自为营，平时个个以上流人士自居，到瓜分真金白银的时候，哪还考虑得到形象，一个个嘴皮子翻飞，一毛钱当成一百万来抢。
宁扉忍受了一个多小时的聒噪，在会议结束前举起手里的资料：“我提议追加一个新项目，小成本文艺片，八百万。”
一群人收拾收拾准备散会，临走又被宁扉叫住，有人不耐烦了，口气也不好起来：“八百万？八百万的项目值得上会讨论？宁少，您平时做惯闲人，当大家都很闲呢。”
“八百万而已，茂和永自己都能批，宁少你找他去。”财务总监阴阳怪气，还不忘挖苦茂和永，“诶对了，茂和永呢？人到哪去了？都是他影视部的事，自己不来什么意思？”
没有人把八百万的小项目放在眼里，也没有人想到要问一问宁扉到底要拍什么电影。
只有赵晟阳站起来，拿过宁扉的企划书翻开，扫了两眼，眼皮猛地一跳，手一扬，把文件狠狠摔到桌上：“垃圾，不能拍！”
高子睿注意到宁扉这边的动静，刚要说话，会议室的门砰的一声被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