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还未亮,昭阳便被如碧早早叫了起来。
今日回宫,皇帝和百官都会在宫门处迎接,这样的阵仗,除了皇帝太后和立了大功的官员,其他人是没有资格的。
“公主,听说……”如碧将头油细细地抹在发梢上,看着镜子里出落得越发明艳的公主,心中犹豫:“听说陛下还率百官在宫门口迎您,这……会不会有些过了?”
昭阳手中摩擦着腕上的鸽子血红宝石手镯,眉眼微垂,神色间一片平静,丝毫瞧不出有什么异色。
“无妨,去年我曾随军出征漠北,身上也有军功,且我身为大齐嫡长公主,这回宫仪式,我自是受得起的。”
顿了顿,她看了一眼身旁的如碧,语气严肃不少,“父皇既然如此行事,定是做好了万全安排。”
如碧心中一慌,公主回宫,陛下定是同公主商量过了迎宫仪式,她这样怯懦质疑,着实坏了规矩,若是宫外也没什么,可公主马上就要回宫了,她若是继续这样松散,难免会耽误大事。
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她连忙跪下:“陛下的安排自是有道理的,是奴婢多虑了。”
昭阳并没有伸手去扶她,如碧若是想一直跟在她身边,但是靠着现在一腔的忠勇是不行的。
如今父皇年迈,弟弟又未长成,朝中世家当道,正是十分艰难的时候。
宫中,朝局,都不是简单的地方,如碧若还是如此,怎能跟着她一起走下去?
“如碧,此次回宫,每走一步都艰险万分,你若是不能胜任,我便将你留在这里,不必跟着我回宫了。”
如碧急了,“公主,这次是奴婢大意了,还请公主不要将奴婢留下,奴婢要跟在您身边儿。”
昭阳见她如此,知道她心中有数,也就不再多说。
如碧虽然性情略单纯了些,但是轻功却是一流,跟着她一起回宫,也是她的一大助力,她虽然嘴上那样说,但也只是想要敲打敲打她。
“好了,赶紧起来替我梳妆罢,对了,把前些日子父皇新送来的那套红宝石的头饰拿出来,那个好看。”
听昭阳这么说,如碧知道这是不会将她留在宫外了,心中松了口气,连忙起身拿过那套头饰。
她知道公主爱美,又特意替她挽了飞天髻,显得她越发得明艳高贵。
临走之前,昭阳去拜别了孙黎老先生。
老先生见了她,也并未多说,只是看着她半晌,拍了拍她的肩膀:“昭阳,为师给你的锦囊,一定要装好,若是遇到难事,便可拿出来看看,也许会对你有几分帮助。”
昭阳微微屈膝,双手侧于腰间,神色恭敬,行了一个极为规范的宫廷礼仪。
“弟子知晓,”昭阳鼻尖酸涩,眼眶微红,“师父,弟子此次回宫,日后还不知何日才能相见,您一定要多加保重。”
孙黎听着她的话,心中感慨,喉间哽咽,一时之间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她离开。
昭阳见状,低头微微行礼,退了出去。
“公主,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昭阳一出来,如碧便迎了上来。
许是昭阳跟她说的话起了作用,行动间也多了几分沉稳。
“那便走吧。”
临上车前,昭阳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竹林的曲径小道上,长满了青苔的石砖层层叠嵌,两旁的竹子碧绿青翠,风轻轻吹过,竹叶飘飘,似乎也在和她道别。
往日里她和尚清总是喜欢在这条小道上玩闹,被师父不知训斥了多少次,却总也改不了。
如今,这条小道也只得她一人行过了。
时辰已是不早,立在一旁的宫侍也不敢上前催促,只得看向公主身边的如碧。
如碧看着昭阳,犹豫几分,上前轻道:“公主,可是在等尚清公子?”
昭阳回神,看着远处的目光幽幽,没有说话,转身扶着如碧的手上了马车。
“走吧。”
马车缓缓驶起,很快,这路上便只剩下了马车的车印。
孙尚清跑过来的时候,昭阳已经离开了。
他喘着粗气,衣衫不整,额间还有细汗,直直地看着下山的路,神情怔愣。身旁的仆人垂着头,也不敢出声。
他有些不明白,公子明明早就醒了,为什么不过来送公主一程呢?非要等到最后了,才匆匆忙忙地起身换衣,结果连公主的影子都没有赶上。
这话他也只敢在心里腹诽,公子虽然待下人宽厚,可这些话,他是万万不敢开口的。
只是,他实在是有些想不通啊。
孙尚清站在原地,半晌开口。
“罢了,回吧。”
一路上,孙尚清心情低落,跟在他身边的茗棋忍不住了,开口:“公子,您明明早就醒了,为什么不来送公主呢?”
“送与不送,又有何区别?”孙尚清抬头,目光穿过头顶的密林,悠远平静,“她的天地不在这里。”
“你心中明白就好。”
孙黎从树后绕出来,看见二人立在那里,他挥了挥手,示意茗棋退下。
“祖父。”
孙尚清执礼,看到他的动作,有些不明所以。
孙黎看了他这还有些懵懂的孙子一眼,叹了口气,“为何不去送她一程?”
孙尚清摇头,“她应该……也不想我来送她吧。”
“我们在这山上学艺七年,我明白她的,她最不喜欢离别时凄凄凉凉悲悲戚戚的气氛,我若是来了,她应该会更伤心吧。”
孙黎点头,“你心中明白,我也不再多说什么。”
说完,孙黎便转身打算回书房。
孙尚清看着他的背影,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开了口,“祖父,她此次回宫,会不会……”
“不会,”孙黎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那双历经沧桑却依旧清明的双眸定定地看向孙尚清。
他这个唯一的嫡孙,幼年失去了双亲,便一直由他抚养,虽然跟着他在这山中长大,但因着他身份的缘故,也见识了不少。如今他心中在想什么,他这个祖父怎能不知?
半晌,孙黎终于叹了口气,“清儿,你如今年纪也到了,也该下山去历练历练,见见山下的风土人情了。”
这山上孙家的弟子每到年龄,都会被放下山历练一年,一年之后回来将其在山下的见闻书写成文,交由孙黎审阅,通过了便能正式出师,若不然,便要再接着学。
孙尚清如今才刚刚到了年纪,加上又是孙黎的嫡长孙,按理不会这么快便下山,没想到今日孙黎竟然就这么直接提了出来。
“祖父……”孙尚清心中一动,刚想说些什么,便被孙黎抬手打断了。
“你去收拾收拾,过几日便下山吧。”说完,也不管他如何,径直回了书房。
孙尚清见状,知道祖父心中已有决断,便也不再多言。
玉霞峰下的官道,路边的野草绿油油地在风中摇晃,马车缓缓稳步行驶着。
马车内,如碧侧坐在一旁,双眸下垂,目光落在一处。一路上,除了行驶的车轮声,车内静悄悄的。
昭阳心中计算着时辰,估摸着差不多了,这才睁开眼睛,扭头看向如碧。
“到哪了?”
如碧倒了一杯热茶递给昭阳,“刚过了长亭,马上就进了洛阳城了。”
这时,车门突然被敲响,随即传来一道声音:“公主,要进城了。”
闻言,如碧面色稍缓,看向昭阳。
昭阳轻抿一口茶润了润唇,眼神微垂,“进了洛阳城,就离宫不远了。”
“是,进了城,约莫一刻钟便能到宫门口了。”
昭阳轻笑一声,将手中的茶杯放下,理了理身上一袭红色朝服,又将鬓边的步摇扶了扶,“父皇还率着文武百官迎本宫呢。”
如碧听着昭阳的语气,心中也是一轻,连带着紧张也去了不少,她接过茶杯,笑道:“陛下最是疼爱公主,百官们一向都很聪明。”
“是呀,都很聪明。”昭阳看着茶杯中腾起的热气,嘴边的笑意味不明,艳丽的容貌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出声的语气轻飘飘地,“只可惜,还是有那么一两个蠢笨的。”
如碧笑了笑,没有接话,只坐在下首替昭阳轻轻捶腿。
车队还未到达宫门口,远远便看见了皇帝带着一大群人立在宫门口。
马车缓缓停下,如碧掀起车帘,转身伸手,扶着车内的女子。
众人只见一双娇嫩细白的手搭了上去,随即一袭红色映入眼帘,明艳高贵的女子抬头看了一眼,眸中星光闪耀,随着她下马车的工作,垂在身后的头发也滑落在身前。
墨发红唇,明眸皓齿,就像是空中坠落的流星,直直地坠入人心。
前朝百官甚少在后宫走动,加上昭阳自七年便出宫去了南山竹观书院学习,平日里也只有年节下才会回宫,就算是后宫中她的那位异母妹妹,也鲜少见她。
是以她一露面,众大臣倒是被惊艳住了,还是皇帝提步上前去了,他们才回神过来行礼。
“恭迎公主回宫。”
“儿臣拜见父皇。”
一下马车,昭阳便朝着正阳帝行礼参拜,正阳帝不等她跪下去,连忙将她扶起。
“阿瑛……”
正阳帝双眼微红地看着这个他宠爱的女儿,嘴里不由唤出了昭阳的小名儿。
当初为了让她能够拜入孙黎门下,即使孙黎要求她在出师之前要一直待在书院,他也顶着众位朝臣的压力应下了。
虽然这几年她偶尔也会回来,但总是住不了几天便要回去了。去年下山历练,他又将她安排进了漠北大营。
昭阳是他的嫡长女,自幼被他放在手心里长大,父女俩这几年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他心中怎能不想念呢?
“父皇……”昭阳看着鬓边已经生了白发的父亲,心中也是酸涩不已。
她轻轻吸了吸鼻子,捏了捏正阳帝的手心。
眼看着这皇上和公主就要在这宫门处就要涕泪横流,众大臣急忙上前劝道。
“陛下,公主回宫乃是喜事啊。”
“是啊陛下……”
“还请陛下保重啊,公主此次回宫便能长伴您身边了……”
“陛下,宫中已备下宴席,公主一路回来也辛苦了,还是先请公主回宫歇息吧。”
听着他们的话,正阳帝和昭阳对视一眼,控制住了情绪。
昭阳拿着手帕替正阳帝擦了擦眼泪,笑道:“大臣们说得有理,父皇,儿臣回来是喜事,您快把眼泪收起来罢。”
“对对对,”正阳帝也笑了起来,“昭阳,你一路奔波也累了,你的寿宁宫朕已经让他们打扫干净了,你先去歇息,晚上在麟德殿为你接风。”
昭阳也十分开心,双手轻扶着正阳帝的手臂,歪头调皮道:“父皇可有准备女儿爱吃的牡丹花糕?”
小时候,每次昭阳犯了错被皇后训诫,正阳帝总是拿牡丹花糕哄她,皇后每每看见,总是叹气,怪正阳帝太护着昭阳了。
一到这时候,正阳帝总是将昭阳护在身后,直直道:“朕的女儿,那是我大齐的掌上明珠,自然要仔细爱护着。”
皇帝和皇后是年少夫妻,感情深厚,后来她生下太子难产去世,正阳帝便再没有立过皇后,还将昭阳和太子接到福宁殿亲自教养。
听到昭阳提起牡丹花糕,他显然也是想起了那些往事,忍不住拍了拍昭阳的脑袋,“你个小馋猫,早就让人备下了。”
昭阳抿着唇偷笑,正阳帝看她这幅调皮模样,面上无奈。
“怎的不见阿宴在这儿呢?”
昭阳四下看了看,没有见到幼弟,心中奇怪。
阿宴出生的时候,她已经六岁了,也知事一些了,对这个弟弟,她从小便极其爱护,姐弟俩感情十分亲密。
今日她回宫,父皇应当是早早就告知他了,如今不见他在这里,昭阳忍不住问出了口。
正阳帝刚想回答,便被一道尖烈刺耳的声音打断了。
“陛下,草民有冤,还请陛下为草民主持公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