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月收到锦逸尘的紧急传讯不假,并?非只是找借口劝慰顾长风。
短短不过一月时间,灾难接踵而来,大鹏山山系下的百姓在?惊惶中?度日,精神?受到了极大的摧残,最终在?炼尸肆意的夜晚,再也无法容忍。
锦逸尘原是打算带着暂且安置于大鹏山以南的百姓避开炼尸,赶往安宁城与五子崖,名剑阁等派汇合,哪想?到还没能动身,本就已经心力交瘁的百姓纷纷反对起?来,不愿再接受正道仙师安排了。
其中?一脸庞浑圆,身形肥胖的青年举了不知从何拿来的黑布挥舞,大肆鼓动人们自行离开。
“这些正道仙师根本管不得我们的死活,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我们去?送死,我们不能再指望他们了。”
他话音方落,本就心生动摇的百姓便都受到鼓舞,一齐吆喝起?来。
“你们既然是仙师,不去?杀了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把我们老百姓围起?来什么意思?莫非那些东西是你们放出来的?”
“原来我们都被?骗了,什么狗屁仙师?快放我们走。”
“赶紧放我们走。”
浩然派弟子意图阻拦,百姓们便暴躁的推搡拥挤。
毕竟百姓不是修士,饶是浩然派也管不住他们的去?留。
浩然派弟子更不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动手。
推搡之下,疯狂推搡的百姓倒是占了上风。
浩然派弟子凭那妖兽暴动仍旧可以面不改色,却也拿这些躁动不安的居民?没有半点法子。
锦逸尘试图劝说,丝毫也不得法,因为他刚刚开口,声音就被?哄闹声彻底掩盖。
顾长月带着身受重伤的子昭君赶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副众人推搡的画面。
锦逸尘感受到她的气息,抹了把脸迎上来道:“顾真?人,百姓们被?吓得厉害,这会儿起?了心要走,我们却又不好对他们施法。”
一边说着,一边懊恼的扒拉自己的头发,形容竟有些狼狈。
顾长月看着眼前混乱的场面,耳边哄闹声中?还夹杂了恶毒咒骂的声音,却是平静的点了点头,“你做的很好,若他们要走便让他们走吧。”
锦逸尘大惊:“顾真?人,若叫他们走了,这一路上无人护送,遇了危险……”
顾长月抬手打断他:“拦是拦不住的,怕他们危险,暗中?保护即可。”
这般强行阻拦,当真?还不如暗中?盯着。
锦逸尘闻言,脸上露出恍悟的神?情。
顾长月道:“去?吧,我先带子昭君去?疗伤。”
锦逸尘这才?看了子昭君一眼,见子昭君面无血色,死气沉沉,微微一怔,但并?无多言,转身行去?。
顾长月立时又捏了传讯,传了出去?。
西部幻灭原附近的百姓散了,浩然派修士则都开始暗中?守护。
顾长月自然没有闲着,一方面守着子昭君恢复元气后,联络五子崖将起?领回,一方面则与锦逸尘等人一道儿,藏在?西部一带暗中?观察。
她总觉着事情不太对劲。
又过了三日,已经不仅仅只是与西部幻灭平原邻近的百姓这般躁动不安,靠近西部边陲的百姓也都自发组织起?来,赶了兽车,拖家带口,向东部迁移,组成了一支极为壮大的队伍,可谓史无前例。
这是继魔王祭天?之祸后,整个浩瀚大陆迎来的首次迁徙。
规模宏大。
兴许在?人们看来,唯有东边天?际展露的那一线曙光还在?点缀即将迟暮的希望。
万古永垂的浮蚩山依旧昂首伫立,斗转星移阵一如千百年前变幻莫测,云海深处,七彩幻桥若隐若现,浮蚩大殿宏伟肃穆。
浩然正气必将在?光芒中?凛凛生风。
但事实上呢?
曾经拜入浩然派的薛原已经长成男子汉,他惯来喜欢记录浩瀚大陆的奇事大事,这浩瀚大陆每发生一起?变故,他便会一一写下。
眼瞅着大批百姓动迁,他便又取出狼嚎笔与竹册,一字一句的写画:“大荒厉二十?四万零四十?四年,灾难中?幸存的俗世百姓为求得正道第一大派庇佑,大举东迁。”
停顿之后,末尾又点两笔,“炼尸紧随其后。”
顾长月看他点下那几?笔,微微一怔,随后展开双翼法器腾空而起?,越飞越高,立在?薄薄的云雾上头,埋头俯瞰。
双目中?聚集了强大的灵阴之气,足下蚂蚁大小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正如薛原所记,大批百姓东迁,后头时不时会冒着炼尸出来捣乱。
炼尸数量已经不如原先多了,但每每现身,停驻歇息的百姓变都会立刻继续赶路。
顾长月心中?一凛,然后便就明悟过来。
总算瞅出哪里不对劲了。
这些百姓与其说是动迁,还不如说是受到驱赶。
魔道在?将整个西部百姓,往东部驱赶。
这是要准备攻打浩然派了么?
顾长月不敢怠慢,速速联系了天?枢真?人与古道一,说明了情况。
很快,便是东边也多了一批正道修士严防死守。
顾长月却终究不敢放松警惕。
时间过得飞快,又是十?多日过去?,东迁的队伍渐渐弹尽粮绝,甚至开始传播一种疾病。
患病者一开始饥渴难耐,随后面色发白全身僵硬,最终身体?干涸,形如炼尸。
而这病来得也快,仿佛蝗虫过境,风一吹过,不消数日,轰轰烈烈迁移的队伍便都东倒西歪起?来。
顾长月知道这是尸疾,是尸体?身上带着的毒素,不会传染,也不难治,可如今炼尸遍地,临近夏日,风又吹的极大,而正道修士毕竟有限,方才?治好一批便又倒了一批,根本应接不暇。
日复一日,伤亡越多。
从西边到东边的道路上渐渐尸骨横陈,哀鸿遍野,直如人间炼狱。
暗中?护送的正道修士竟都慌了神?了。
魔道作孽,已经到了这等丧心病狂的程度。
“再这般下去?,怕是控制不住了。”锦逸尘愤愤道:“百姓们何其无辜。”
顾长月咬了咬牙,“斩草要除根,这场尸疾却需从根本解决。”
所谓根本,便是炼尸之源。
前不久叶释寒才?有所发现,追着去?了,如今还未有消息,顾长月想?,下头的事情恐怕不那么简单,倒不如自己下去?瞅瞅。
即便危险,却都在?所不惜。
此?意已决,她更不着停留,像古道一与天?枢真?人交代一声,又嘱咐了锦逸尘些许事情,自个儿扑着双翼法器,又回了西边。
顾长月的离开没有惊动太多修士,只身西去?,沿路逃亡的人们依旧在?与疾病死亡与恐惧斗争。
荒草丛生的小路尽头,蓬头垢面的小女孩捡起?死去?大叔手中?剩下的半个馒头奔向自己的娘亲,开心地喊道:“娘亲,娘亲,小月捡到一块馒头。”
倚在?大石头上的女人抬起?眼帘,虚弱地抬起?瘦骨嶙峋的手臂,勉强挤出一抹微笑:“小月,娘亲的小月,快来娘亲这里,让娘亲好好看看。”
她不知道自己脸上已经苍白如死,那笑显得阴森恐怖。
女孩并?不在?意娘亲的模样,奔进娘亲的怀里,将馒头放在?娘亲干枯的手上,“娘亲吃。”
女人微笑着摇头:“娘不饿,小月吃。”
女孩也摇头:“小月已经吃了一半了,吃不下了,剩下的给娘亲。”
女人抚摸女孩的头顶,“好孩子。”
女孩笑了起?来,天?真?烂漫:“娘亲走了那么多路,肯定很累,小月喂娘亲。”
女人微笑着不说话,却慢慢垂下眼帘,垂下那只瘦骨嶙峋的手。
女孩将馒头放到女人的嘴边,“娘亲,我们去?东边找仙人,找到仙人我们就有救了,仙人不会不管我们的,到时候小月跪下来求仙人给娘亲治病,仙人救了娘亲,小月便给他们做牛做马也在?所不惜。”
女孩手里的馒头落在?地上,可她恍若未觉,又撕了一块喂给女人。
那一块掉在?女人泛黄的发根上。
“娘亲是不是想?喝水?娘亲等一下,不要睡觉,等着小月……”
说着说着,抱着女人哭起?来。
“娘亲,小月好乖的,不要丢下小月。”
女人终究没有醒来。
杵着拐杖的老妇从旁边经过,好心提醒女孩:“小丫头,你娘亲感染尸瘟已经死了,你不要哭,留点力气走到东边去?,东边有仙人庇佑我们。”
女孩抬起?头,漆黑的眸子里有不可名状的悲伤。
老妇叹息一声,在?儿孙的搀扶下,加入东迁的队伍。
那条队伍,好长好长。
女孩却只是抱着自己的娘亲,一动不动。
又有一个大汉经过,催促她:“小姑娘,人都死了你还抱着做什么?赶紧赶路才?打紧,走,随大叔去?东边。”
女孩仍旧不为所动:“我等娘亲醒来再走。”
大汉怔了怔,又道:“你娘亲醒不过来了,她死了。”
女孩埋下头,不说话了。
直到一只黑色的靴子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
那只靴子粘了泥土,却仍旧能够看到脚踝处垂下的金链子闪烁不定。
女孩觉得眼睛有点刺痛,抬起?头来。
目光顺势而上,只见一个黑衣男子垂了头,怔怔的看着她。
男子长得极高极高,背脊比竹竿子还要笔挺,黑色的衣服干干净净,很是鲜亮,唯独胸口破了个洞,染了鲜血,不过细看之下,破洞里头细长的伤口已经结巴了。
女孩觉得奇怪,更奇怪的是,男子披着头发,头发很顺很亮,刘海挡住的脸庞好看又憔悴。
他亦是一瞬不瞬的看着女孩。
女孩并?不觉得害怕,只有些害羞的拢了拢自己破旧的衣衫。
男子瞅了她好一会儿,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又好听,他问:“你叫小月?”
女孩下意识的往后瑟缩一下,怯怯的点头。
男子又问:“哪个月?”
女孩想?到娘亲,又哭了起?来:“娘亲说,是月牙的月。”
男子怔了怔,似是自言自语般低喃:“月牙的月,小月,阿月。”
他看着女孩,忽然伸出手,温柔的道:“阿月,莫哭,不怕,来,我带你走。”
女孩重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失神?之下,鬼使神?差的伸出手。
男子牵起?她的小手,笑了笑:“三灵根,很好。”
女孩感受到他手掌的温度,问他:“你是仙人吗?”
她以为只有仙人才?这么好看。
男子温柔的笑:“阿月,我叫暮云埃,以后永远一辈子都是你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