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呼啸,在半空形成苍白的漩涡，瞬呼来?去，飞落的叶片刷刷掠过,像是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划过粗壮坚实的树干，留下无数划痕。
绵延万里的巨大林海在疾风中摇动咆哮,极目一片肃杀。
疾风之林,果然名不负实。
倒是贴近地?面的风速变缓,并?不伤人,只?是此时此刻，浓密的林海中央一股浓郁的杀气涌动。
剑气冲天，灵力?盘旋。
黑衣男子右手提剑,左手死死护住衣衫破烂的女?孩，足下三尺冰寒,便是四周的树木草茎也都铺了厚厚的霜花,冥冥中更有雪瓣飘落,一瓣儿一瓣儿在半空中旋转飞舞，落在地?上,落在树上，落在银光闪烁的剑上。
而剑光映射的方向,红莲与水纹晃动。
红衣男子手执火焰,脚踩红莲,凤眼上扬,明明是邪魅不羁,却偏偏冷得冻人。
另一边，一袭水蓝衣裳的年轻男子面上含笑，却又暗含杀意，衣衫周围,水珠哗哗，密密麻麻，仿佛无数弹珠跳动，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水蓝色的光芒与红色的火焰交相辉映，说不出的沉闷。
几人就这般冷眼对峙。
不过很不和谐的是，黑衣男子与另外两名男子之间，横着一把杀猪刀。
头顶，一个穿着破旧，头戴渔夫帽的青年垂着双腿坐在向外伸展的树干上，非常悲愤的道?：“不厚道?，太?不厚道?了。”
他在上头说话，疾风吹刮，树叶翻飞，却都看?似无意，实则有意的从他旁边掠过，不曾伤他分毫。
下面的人自然早已觉察到?他的到?来?，但不敢对对手掉以轻心，是以并?不抬头看?他。
却是黑衣男子手中的小?女?孩仰起?头，瞪着大眼睛，远远的看?她?。
女?孩穿着宽大的黑袍子，全身脏兮兮的，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倒是一双眼睛又大又亮，赶紧的可以看?到?灵魂。
坐在树上的青年可能觉得讨喜，冲她?友善的露出一排白牙。
女?孩眨了眨眼睛，在蓄势待发的环境之下，竟是开口问了句：“那个大哥哥是谁呀？”
她?问的是黑衣男子。
黑衣男子神情微微一松，却抿着嘴并?不回?答。
对面的两位显然身手不凡，他若是有丝毫松动，必然万劫不复。
女?孩年幼，并?不知道?凶险，越发好奇起?来?。
青年面上笑意不减，并?用异常温和的语气问她?：“小?姑娘，你又是谁呀？”
女?孩觉得他笑得和善，没有一点儿戒心：“我是月牙儿，师尊叫我阿月。”
青年露出恍悟的神色：“阿月。”
难怪有点像呢。
这青年自然就是行踪飘忽的毛小?锐，那黑衣男子也不是旁人，正是暮云埃，至于另两人，自然便是赤焰魔君及消失了许久的水漠然。
他们倒也还活得好好的。
毛小?锐对月牙儿道?：“我的师尊与你的师尊是同?门师兄弟，所以月牙儿，你可以叫我毛师兄。”
月牙儿眼睛更亮了，脆生生的叫了声：“毛师兄。”
毛小?锐应了一声，从树上跳下，埋头问她?：“月牙儿，你喜欢阿月这个名字吗？我觉得叫你月牙儿更好听，你笑起?来?就想月牙儿一样亮晶晶，很可爱。”
小?女?孩被年轻的大哥哥夸赞，更加没有防备心，开心的点了点头：“更喜欢月牙儿，是娘亲给我起?的名字，她?说她?和爹爹希望我像月牙儿一样亮晶晶。”
毛小?锐意味深长的看?了眼暮云埃，暮云埃却忽然低声呵斥：“阿月，莫乱说话。”
月牙儿受了委屈，小?心翼翼的道?：“师尊。”
暮云埃将她?的脸埋在衣服里，轻声道?：“听话。”
毛小?锐从树上跳下，慢悠悠的踱步过来?。
赤焰魔君先前与正道?大战，身上伤势不曾痊愈，若是对付暮云埃一人他并?未感觉到?任何压力?，但是现下多了个毛小?锐，他却觉得，在自己重伤未愈的情况下面对摇光峰弟子，这一战十分困难，至于水漠然，其修为与自己都有着极大的悬殊。
这种悬殊并?非是年龄造成的，而是相同?年龄下的不断退步，仿佛离了云隐岛的水，他修炼起?来?就变得异常吃力?。
事实上也是如此，前世这个时候，水漠然已经能够纵横整个下境，可如今失踪许久后再出现，修为不仅没有任何长进，甚至在慢慢枯萎。
水漠然则是处于一种言不清道?不明的恐慌当中，前世的记忆全数被找回?，曾经拥有的一切却都不复存在，这种落差让他努力?的拼命的想要找回?曾经的一切，包括命运也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顾长乐。
也就有了现在的事情。
水漠然先是找到?被正道?追击的赤焰魔君，勾起?赤焰魔君前世的一些记忆，并?与赤焰魔君一道?再来?寻找暮云埃。
只?可惜暮云埃也变了，他不再如前世那般高?傲，不再一心一意维护顾长乐，他甚至还在背后偷袭他们，也幸得他们并?未让他得逞。
而在对峙过程中，毛小?锐来?了。
水漠然不识得毛小?锐，却清楚他身上得到?气息，与前世将他困在地?下城，今世逼他至此的那人一模一样。
他心里生出些许不适，身上的灵气便哗啦啦的流窜叫嚣，也不知是处于本能的畏惧还是什么，亦是往后退了一步。
毛小?锐瞄了赤焰魔君与水漠然一眼，没有理会。
他看?着暮云埃：“开阳首座，弟子原本以为你只?是不太?君子罢了，如今才知道?自己错了，你根本就是卑鄙无耻自私自负，弟子却是小?看?了你。”
暮云埃面色一青，“你说什么？”
毛小?锐道?：“卑鄙无耻是因你对无冤无仇之人落井下石，我摇光峰当年落难之时，是你起?头要逼我摇光交出权利，是你号召浩然弟子追责我摇光首座，当真是坏透了，不仅如此，你还欺骗，背叛，不讲信义，你答应与这二位一同?去找顾长乐，转头却给人家?一剑，这算什么？”
方才暮云埃口口声声说着要与赤焰魔君及水漠然一同?去救顾长乐，没想两人才转身，他便在后头下黑手，故而毛小?锐说他卑鄙无耻。
毛小?锐又道?：“说你自私自负则是因你比照我师姐的模样收徒，你以为你这么做是在帮一个无辜的女?孩子？你可曾问过她?的意见？可曾真正了解她?的喜好？人与人毕竟是不同?的，难道?为了你自己，你要然她?活成一个她?根本就不认识的人的模样？公平吗？”
暮云埃哑口无言。
毛小?锐声音转冷：“当然，你这么做，也是对我师姐极大的侮辱。”
言罢，他蓦地?拔起?横插在地?上的杀猪刀。
一声长啸，地?面上裂开数道?裂缝。
毛小?锐提着刀，严肃起?来?倒是一板一眼：“我不允许任何人对我师姐，对我摇光不敬，无论任何人。”
杀猪刀的气势更是不容小?觑，竟与天上劲风交相呼应，叫嚣着狂呼不止。
凶悍的气浪之下，暮云埃一把捞起?月牙儿，后退数尺。
另一边，赤焰魔君与水漠然则往后飞掠。
水漠然落在一株大树上头，以灵气护体。
不想赤焰魔君倒好，居然转身便跑。
对于顾长乐的记忆他还十分模糊，并?不算是彻底记起?，再者他自来?便不是个情深义重之人，是以在这等情形之下果断选择撤退。
水漠然与暮云埃二人显然没曾料到?他会转身就跑，一时没能回?过神来?。
而就在这个时候，疾风林中忽然卷起?一股更加森然的戾气，只?见一条黑色的铁链如同?长龙般呼啸着，哗啦啦的冲向赤焰魔君奔去的方向。
远远的，只?听一声血肉模糊的闷响。
暮云埃与水漠然脸色俱是一变。
毛小?锐则扬眉笑了起?来?。
紧接着，顾长月，叶释寒及无涯缓缓从茂密的树荫中走来?。
他们自是将方才发生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也从只?言片语的对话当中理清了来?龙去脉。
毛小?锐见到?二人颇为开心，单手提着杀猪刀便上前送一道?礼：“小?师叔，师姐。”
顾长月打量他的气息，发现这段时间他的修为大有精进，不仅如此，那柄普通的杀猪刀竟被他硬生生练出了灵性，当真是非常难得。
她?温和的冲她?笑了笑，将目光从暮云埃身上扫过，落在月牙儿身上。
有这么一瞬间，仿佛看?到?了幼时的自己，但欣慰的是，月牙儿比那时的她?坚强。
是个好孩子。
暮云埃似乎注意到?她?的目光，将月牙儿藏在身后。
顾长月没有说话，又看?向水漠然。
水漠然脸上已经没有即便杀人放火都始终保持不变的微笑，他面无表情的看?着顾长月，问道?：“你究竟做了什么？”
顾长月平静的道?：“自己种的因，自己得的果，轮回?罢了，你们前世逼我致死，这一世我要回?来?而已。”
水漠然眼神蓦地?冷沉：“果然是你，当真歹毒……”
只?是他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一阵阴戾的气息打断。
叶释寒冷冰冰的告诉他：“不是阿月，是我。”
水漠然诧异的转过头来?。
他的眼神漆黑冷澈，仿佛流转着来?自地?狱的召唤。
水漠然蓦然被笼罩在阴森的寒意与绝望中，几乎不能自拔。
他仿佛想到?了前世的结局，想到?了地?下城的血腥，想到?了人鱼的怨毒。
化神修士轰然被什么击垮，艰难的后退几步，靠着茁壮的大树，重重喘息，再也没有还手之力?。
有时候毁掉一个修士并?不一定要让他死，击垮他的内心即可。
内心软弱，心魔便会趁势而起?。
水漠然之所以修为退化并?非离开了云隐岛的水，而是他已经被前世种种纠葛和前世的结局所击垮。
叶释寒也不对他动手，反而单手一招，将飞出的三生轮回?索唤回?，重新缠在手臂上。
暮云埃眼看?着赤焰魔君受到?袭击，眼看?着水漠然心神崩溃，有些恍惚。
前世种种已如昨日死，今生的一切却在一条完全迥异的轨迹上驰骋，先是然他措手不及，其后则是无能为力?。
他努力?探究，努力?挽留，最终依旧什么都没有。
真累啊。
由心到?身的累。
终于他缓缓低下头。
骄傲如他，不得不输给命运。
月牙儿也被他松开。
年幼的女?孩不懂大人的弯弯绕绕，她?只?是好奇，又有些不安，此番躲在暮云埃的身后，探出头来?偷偷的看?。
她?看?到?顾长月，眼睛瞪得大大的，有些惊喜。
顾长月笑吟吟的对她?道?：“小?姑娘。”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顾长月生得美，又笑得很温和，小?孩子心里自然欢喜，她?从暮云埃身后挪出半个身子，对顾长月道?：“我叫月牙儿。”
顾长月冲她?招手。
月牙儿便抬头看?暮云埃。
暮云埃依旧埋着头，一动不动。
顾长月道?：“你师尊在想一些事情，你过来?，师姐和你说说话，不会伤害你。”
月牙儿犹豫了一下，还是迈着小?步子走过来?。
小?孩衣衫破旧，眼神则清澈异常。
顾长月蹲下身子，低声道?：“你更喜欢月牙儿这个名字对不对？”
月牙儿认真的点头：“是的，这会让月牙儿记起?娘亲和爹爹。”
顾长月道?：“好孩子，如果喜欢，就要坚持，要告诉你师尊。”
月牙儿摇头：“可是师尊喜欢这么叫，如果我不听话的话，师尊不喜欢我怎么办？”
顾长月笑了笑：“你要明白，即便他是师尊，是你的恩人，却也没有权利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你，否则他一辈子自欺欺人，你一辈子都活不成自己想活的模样，这并?不是在报答他。”
前世没人这般教导她?，但她?愿意这般教导后辈。
这个世界可以没有恶意。
往前她?不愿参与旁人的事情，一方面是她?弱小?低微到?了尘埃当中，她?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更没有资格去指点任何人，另一方面则是因她?还没能领悟自然之道?真正的含义，自然不仅仅是要顺应，更是要容纳，与鬼道?相同?，两者合二为一，福至心灵。
小?女?孩显然没有听懂，有些迷茫。
顾长月揉了揉她?的头发：“没关系，你长大就懂了，你只?要记住师姐的话即可，往后随你师尊到?了浩然派便一心修炼，做个光明磊落的女?修，往后除魔卫道?还得靠你们呢。”
月牙儿问：“是要做好事吗？”
顾长月道?：“应该算是吧。”
月牙儿道?：“我想做好事，想帮助别人，我和娘亲逃命的时候，很多叔叔婶婶都帮助过我们，月牙儿都记得。”
顾长月越发心生喜爱，问毛小?锐要了一块防御手镯带在月牙儿的手腕上，就此别过：“好了，师姐要走了，你叫醒你师尊，也回?浩然吧，往后浩然就是你的家?。”
月牙儿觉得这位师姐又美又温柔，对她?说话轻言细语，就像娘亲一般，她?有些不舍，伸手扯住顾长月的衣袖：“月牙儿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顾长月低头：“当然，万水千山，我们总会相遇的，只?要你努力?，好不好？”
月牙儿得到?承诺，重重的点头：“好。”
疾风林上空的风依旧瞬呼来?去。
顾长月等人留下暮云埃师徒二人以及水漠然御器而去。
半空中，叶释寒忽然飘过头来?，对顾长月道?：“阿月，我们回?去生个女?宝宝。”
前头，盘膝坐在巨大杀猪刀上的毛小?锐闻言，惊得差点掉下来?，成为修真史上第?一个被摔死的倒霉蛋，幸得无涯拽了他一把，将他重新扶上杀猪刀。
无涯望着他，露出同?情又欣慰的复杂神情。
这么就来?它已经受够叶释寒了，如今总算有人与它一道?儿忍受了。
毛小?锐觉得他充满了善意，对他叹道?：“小?师叔原来?是深藏不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