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江郡王府。
房门外,落晖正焦虑地走来走去。良久,落晖站定,望着房门长长叹息。
殿下从盛京回来时还好好的,可自殿下从嘉国公府回来,他便将自己一个人关在了房内,整整一天一夜,殿下粒米未进,只叫人送了数坛酒进去。
站在房门外,落晖可以闻到房内飘出的浓郁酒香。
……也不知殿下在房内到底喝了多少酒。
落晖想起殿下回府时的那个神情,至今仍觉得心惊。
落晖跟着殿下这么些年,从未见自家殿下面上有过那般恐怖的表情——似是行尸走肉般失魂落魄,又似是面无表情下的极致冷静。
也不知乐安县主对自家殿下做了什么,才让殿下有了那样的神情。但落晖想,殿下与乐安县主之间……只怕是崩了。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自家殿下真是摔在乐安县主这个坑里,摔得惨了。
落晖心头感叹,突然听见房内传出一阵酒坛摔碎的声音,落晖吓了一跳,他试探着道:“殿下?”
房内,楚见深瘫倒在地面上,他头上发髻散乱,身上衣服也被酒液沾湿了大半。这些年来,楚见深还是第一次这般放浪形骸,毫无形象,宛如街头醉汉般瘫软如泥。
几个空了的酒坛横滚在地上,又有一个酒坛碎裂在地,酒水洒落在地,一室凌乱。
楚见深捞起手边的酒坛,朝着自己口中倾倒酒液。直到将这酒坛中的酒倒得干净了,他又将空酒坛随手一甩。
空空的酒坛在地面上“咕噜噜”滚了几圈,渐渐停下。
楚见深目光散漫地看着房顶,眼睛仍是明亮的,只是里头带着一丝迷离。
室内似是吹来一阵微风。
厉长洲跪在楚见深跟前,对室内的狼藉视而不见,他低头禀告:“主子,陛下在与重臣会面时骤然昏厥,宫内大乱。南阳郡王已经动了,领侍卫内大臣陈章已戒严皇宫,严查出入。”
楚见深仍旧瘫在地上,他目光怔怔然看着房顶,对厉长洲的话似是没有听到一般,只是他眼神却渐渐清明起来。
有一瞬间,楚见深不想站起来。
他此时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在地上躺到地老天荒。
站起来又如何?坐上龙椅又如何?手握乾坤又如何?
楚见深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
几十年后,谁不是埋身黄土泥销骨?
若是他死了,她可会为他落一滴泪?
想来是不会了……
他对她而言,不过与街头贩夫走卒无异……
可这世上的一切,却由不得他继续躺下去。从他开了头开始,就有无数条性命寄在他身上,如落晖,又如厉长洲……
楚见深一手扶着墙壁,摇摇晃晃站起身,他脚步一轻一重,跌跌撞撞走到房内,一手缓缓抽出长剑,反手朝着腰间一划——
“主子——”厉长洲惊叫出声。
“哐当当——”长剑落地,利刃上倒映着楚见深冷厉的眉眼,他一手捂住鲜血淋漓的腰侧,一边道:“去请步军统领王骥来。王骥擒获九江郡王,献于南阳郡王。本王便是王骥的投名状。”
“是!”
“让诚亲王拿着本王的私印寻机进宫,求一道陛下密旨调嘉国公的京郊大军进京。”
“是!”
“派人盯紧南阳郡王要挟诚亲王的人质,在诚亲王趁乱动手之前,将人质控制起来!”
“是!”
……
嘉国公府,东院。
刘御医为穆简改了药方子,喝了几天药,穆简的咳嗽渐渐少了下来。可穆简确实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真的越来越弱了。
昨日演了那么一场戏,穆简只觉得累得很。楚见微被楚见深打昏,他醒来后,细细地嘱咐她好好保重身体,便回府了。临走前,楚见微说今日会再来看她。
穆简这日睡得时间较以往长了些,可醒来时还是觉得疲累。
直到这日傍晚,穆简都不见楚见微来嘉国公府。
想了想,穆简便让疏桐去高凉郡王府问一句。
疏桐乘着马车出去了一趟,回来时却是满脸气愤。
穆简一问,才知道疏桐是在外面听了不少闲话。
只是一日功夫,这京师里竟有人说,陛下欲要给九江郡王楚见深和乐安县主穆简赐婚,可乐安县主却不知好歹惹怒了九江郡王,如今两人已经撕破脸了。
“奴婢听说,这话竟是从高门大户里传出来的,是其他的世家贵女口中传出了这话!”疏桐满脸气愤,为穆简抱不平:“县主与九江郡王不过是因为太子案才走得近一些,就算陛下想要赐婚,他九江郡王又怎么会与县主决裂?!这也不知是从哪里传出的消息,那传消息的人也着实是太可恨!这消息听上去,就像是县主你巴着九江郡王似的……”
穆简不想让长宁郡主知道她“死期将近”的消息,免得她太过悲伤。既然她穆简是迟早要死的,那还是在临死的前几日再将消息告知长宁郡主的好,让她少悲伤几日也是好的。
穆简没有告诉疏桐她身体的事情,也没说过她与楚见深决裂的事。这几日穆简与楚见微商议的时候,都让疏桐离开了。
如今知道这些事情的,唯有高凉郡王楚见微。
穆简神色淡淡的:“这传言都是真的。陛下确实有过给我与九江郡王赐婚的意思,而我与九江郡王也确实是撕破脸了。”
“县主?!”疏桐吃了一惊,惊讶地看向穆简。
穆简不欲多谈,问道:“高凉郡王可在府上?他可是有事情太忙了,才忘了过来?”
疏桐摇头,道:“奴婢没进高凉郡王府,在府外便被人拦了下来。那人说陛下有疾,今日便有宫中人宣高凉郡王进宫侍疾了。”
穆简神色微变:“……不对!”
“县主?”
穆简:“若是陛下病了,宣高凉郡王侍疾,高凉郡王定会派人和我说一声。除非……他进宫时身不由己!他根本没机会派人和我说一句。”
不知是不是楚见深登基的时日日渐接近,穆简心中有种隐隐的慌乱。
楚见微进宫侍疾——难道是这几日宫里有变?
“走,去找我娘。”穆简快步走向正院。
若是长宁郡主还能入宫觐见,那宫中便是无事。若是深受陛下宠爱的长宁郡主都进不了宫了,那宫中肯定出事了!
穆简走到正院的时候,便陡然听到正院中传出一阵喧闹声。
无数持枪带剑的禁卫军冲进了嘉国公府正院,将整个嘉国公府围了起来!
长宁郡主面色微变,她快走几步,拦在穆简身前,对带兵的头领喝道:“大胆!这里是嘉国公府,是谁让你们进来的?!”
为首的禁卫军头领朝着长宁郡主拱拱手,随意笑道:“长宁郡主,乐安县主,委屈两位了。上头有令,嘉国公府女眷不得外出!”
长宁郡主上前两步,高声道:“上头?谁是你的上头?!这里是嘉国公府!若非陛下有令,谁敢围嘉国公府!”
头领笑道:“小的是京师禁卫军,上头自然是步军统领大人。”
长宁郡主:“王骥?”
“是!”头领笑着道:“我们头儿还有一句话要带给乐安县主——县主,当初王骥所说,答应先太子的话依旧作数,这几日请县主待在府内不要出去。”
穆简想起王骥说是将她当做主子的话,上前一步:“王骥为何不让我们出去?”
头领笑笑:“县主何必为难我们这些小人物。我们都是听上头的人的话的。我们头儿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至于原因——等以后县主见了我们头儿,到时候可以再问。”
穆简心中一乱。
王骥敢围了嘉国公府,定是宫里已经出事了!难道……这几日就是皇位易主的日子?
那楚见深能不能顺利登基?他是不是也会像书里写的那样受伤?
穆简双手微颤:“高凉郡王进宫侍疾,那九江郡王呢?”
头领耸耸肩,笑道:“小的不知道。”
穆简:“我要进宫!”
头领微微睁大眼:“小的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嘉国公府所有女眷不得外出!无论如何,委屈县主和郡主在府内待几日了!”
穆简咬唇:“我要进宫!”
头领只是摇头:“县主不要为难小人。”
“简儿,”长宁郡主将穆简拉回身后,对头领道:“那这几日府里的事情——”
“郡主放心,府里缺了什么吃的用的,可以随时吩咐小的去买,”头领笑眯眯的:“只要你们不出去。”
长宁郡主转头看向穆简,面色已平静下来:“简儿,稍安勿躁。”
过得不多久,住在西院的穆姝也被禁卫军“赶”到了正院,就连常年足不出户的侍妾刘氏也被“赶”到了正院。
嘉国公府被王骥的禁卫军围了三日。
这三日里,穆简寝食难安,唯恐自己这点变数改变了楚见深的命运,让他有什么不测。
第四日,嘉国公穆远和穆展带兵入了府。
随着嘉国公穆远的到来,王骥的禁卫军便如流水般退了出去。
嘉国公府,正院客厅中。
嘉国公穆远和穆展皆是一脸风尘仆仆的模样。
长宁郡主一脸心焦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宫里……”
嘉国公看向长宁郡主,简单道:“陛下驾崩了。”
长宁郡主脸色巨变。
嘉国公转眼看向穆简:“陛下临终前,传位于九江郡王,明日就是新皇登基的日子。”
长宁郡主面色变了变,又转头看向穆简。
穆简身后的疏桐惊叫一声:“可县主与九江郡王分开了啊!”
嘉国公面色微变,倒是未说什么。
站在客厅一角的穆姝闻言,神色大变,她面色一白,恍恍惚惚喃喃道:“……怎会是九江郡王,怎么会是九江郡王……明明应该是——”
嘉国公面色一变,唯恐穆姝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忙示意随从将穆姝捂住嘴巴拉了下去。
穆展站在客厅中,拧着眉道:“南阳郡王谋反,已被诚亲王当场射杀。南阳郡王还亲口承认自己是太子案的凶手!”
穆简一怔。
这几日里,她脑子里想的都是楚见深,竟完全忘记了太子案。
回过神,穆简又想起先太子楚见铮朝着她笑的温柔模样,喃喃道:“是南阳郡王啊……”
……
当夜。
长宁郡主来到东院,问穆简她与新皇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穆简面色淡淡的,只是道:“我与他分开了。”
长宁郡主深深吸了一口气:“可陛,先帝欲要给你们下赐婚的旨意——”
“旨意终究还是没下,先帝便驾崩了,”穆简垂眸,面上不悲不喜,轻轻道:“他已亲口说过,我与他已是陌路。”
长宁郡主想起三日前在正院,嘉国公府被围的那日,穆简还问过“九江郡王”,心中便觉得穆简对新皇还是有情意的。长宁郡主忙将穆简搂进怀中,心疼道:“没事没事,没事的简儿,没有他还会有旁人疼你爱你……简儿不难过……”
穆简一怔。
长宁郡主这是误会楚见深把她甩了?
事实上,是她把楚见深给甩了才对。
穆简将头靠在长宁郡主怀中:“娘,这世上最疼我的就是你了,旁人都比不上你的。我喜欢待在娘身边。”
长宁郡主又是心疼,又是心中宽慰,她温柔地笑起来,轻轻道:“玩笑话,女孩儿长大了怎么能不嫁人呢……不过我们简儿是天下第一美人,我们不急。简儿在娘身边多留一段时间也好。”
长宁郡主哄着穆简入睡。
穆简这三日都睡得不好,今日听到楚见深顺利登基,她心中松了一口气,很快便入睡了。
等穆简睡着了,长宁郡主才回了正殿,对着嘉国公和穆展摇摇头。
穆展拧眉,一脸摸不着头脑的表情:“不对啊!上次我看四,新皇的神色,可是极喜爱妹妹的,怎么突然就分开了?”
“我倒是不指望简儿入宫争宠,只是希望新皇公私分明,不要将简儿的事带到朝堂上来。”嘉国公微微皱着眉头。
其实身在京郊大营的嘉国公收到消息,说是陛下有意给四皇子楚见深和乐安县主穆简赐婚的时候,嘉国公就隐隐猜到,陛下是属意四皇子楚见深的。到后来,陛下又命九江郡王楚见深前往盛京祭祖,朝堂上不少人已经猜到了陛下的选择。没想到,后来却有了南阳郡王楚见奕联合领侍卫内大臣陈章围住皇宫谋反一事。
只是不知,当初陛下不立九江郡王楚见深为太子,是不是开始就存了太子未定,更好引南阳郡王动手的意思。
陛下如今已经驾崩,再多的猜想已无意义了。
从今以后,这天下便换了主人。
长宁郡主为先帝的驾崩哭过几场,只是她此时心头想得大多还是穆简,她轻轻一叹,眉间带着轻愁:“怎么简儿的婚事便这般不顺呢……”
……
嘉国公府,西院。
穆姝呆滞地坐在床沿,喃喃道:“怎么会是九江郡王呢?怎么会是九江郡王呢?明明应该是高凉郡王登——”
秋风忙捂住了穆姝的嘴,压低声音道:“二小姐!你疯了!如今新皇已定,你怎么能说这话?!”
穆姝面上似哭似笑:“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立嫡立长——”
秋风又捂住了穆姝的嘴,胆战心惊:“我的二小姐,你可别说了!你可千万别说了!你再说下去,不要说你与奴婢,就是整个嘉国公府都担不起罪责。”
穆姝:“我费尽心机选了高凉郡王……我明知高凉郡王心里头装着的都是我那嫡姐,我要的只是——只是侧妃之位而已……想不到……”
秋风叹息:“二小姐,我们便认命吧!高凉郡王……他就是高凉郡王。”他不会成为皇帝的!
穆姝朝着东院的方向看去,冷笑道:“她倒是选对了!可还不是决裂了!如今她与新皇决裂,我看她以后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
高凉郡王府。
楚见微平安回了府,他神色恍惚地坐在了内室的桌旁。
一个侍女低着头进了门,将温热的新茶放在了桌子上。
楚见微心内复杂,却是无人可以诉说,他轻声问面容陌生的侍女:“你叫什么名字?”
侍女轻轻一礼:“回禀郡王爷,奴婢采薇。”
“采薇?”楚见微轻轻吟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我心伤悲,莫值我哀?”楚见微眼中闪过一丝痛色,他轻声道:“你知道吗?今日,我父皇驾崩了……”
采薇立时跪了下来。
楚见微继续道:“……父皇驾崩了,三皇弟死了,四皇弟要登基……而她,她也要……”
楚见微说不下去,他闭了闭眼,良久才道:“以后你便留在我身边伺候吧。”
采薇低着头,眼中的喜色飞速划过:“是!”
采薇行了礼,退出房门,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收拾东西,今日后她便是郡王爷身边的丫鬟了,住处自然也要搬一搬。
“……父皇驾崩了,三皇弟死了,四皇弟要登基……而她,她也要……”
郡王爷刚才说的话还在采薇脑中回荡着。
采薇猜得到,郡王爷口中的“她”,并不是要成为郡王侧妃的嘉国公府二小姐,而是嘉国公府的嫡出女乐安县主。
但采薇心中在意的却不是这点。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四皇弟要登基”这几个字,采薇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似是熟悉,又似是不甘。
采薇低低道:“难不成……我失忆前认得新皇?”
采薇又摇了摇头,笑道:“怎么可能?能进郡王府伺候已经是我的运气,我怎么可能认得新皇呢?”